顧北一直想遺忘這一段不堪迴首的記憶,但是當班長李鈺向他討要高考報名費的時候,當再一次被班上同學帶著有色眼鏡盯著的時候,他不可避免的迴憶起了那些叫人難堪的過去。


    盡管已經是十多年前的陳年舊事,不過顧北依然清楚記得,高三的複習資料費,周末補課費,高考報名費和體檢費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共是四百六十塊錢。


    高考是人生大事,一個學期積攢下來的這些費用不算多,光補課費就占了大頭,但是,顧北真的拿不出這筆錢來。


    在那個一盤辣椒炒肉隻要兩塊五錢的年代裏,他家欠下的近30萬債務不亞於2016年的兩百萬巨款,對於一個普通家庭來說,這就是一筆天文數字,爸爸沒日沒夜跑摩的賺得錢和媽媽上班的那幾百塊死工資隻是杯水車薪,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門討債,一家人的生活開銷都成問題,家中光景已經臨近崩潰,顧北記得,他這個學期的學費還是煙廠領導馬建軍借的。


    可想而知,顧北上這學有多艱難。


    他家離學校很遠,但為了省下坐公交車的錢和午飯錢,他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騎著隨時可能掉鏈子的自行車上學,一趟要近40分鍾,常常遲到被老師罵,到了夏天,他上學的感覺就像在火焰山上跑馬拉鬆,冬天就更痛苦了,天寒地凍的,平常人在室外多呆一會都受不了,而他呢,卻要吃力而機械地蠕動著兩條僵硬的腿踩踏板在冰天雪地裏熬上40分鍾,而且是一天四次。


    對於顧北來說,這些也許都是還能忍受的,當初最痛苦的是貧困給自尊心帶來的傷害,他已經十七歲了,胸腔裏跳動著一顆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體麵的衣服站在女同學的麵前,買時興的台灣珍珠奶茶討好女生,每天和男生們去學校外麵的餐館吃小炒……


    這不僅是為了嘴饞,而是為了活得有尊嚴,他並不奢望有趙明輝那種富家子弟的優越條件,隻是希望能像大部分學生一樣就心滿意足了。


    可是這絕對不可能!


    那時的顧北已經曉事了,親眼目睹著家中境遇是何等的慘淡,每次討債的人光顧他家時,爸媽都要備上好酒好菜,準備好錢,陪著笑臉說盡好話,那幅畫麵在年輕氣盛的顧北心中是一種屈辱的體現,可就是如此,爸媽還要拉下老臉向別人借錢供他念書,他除了深深地感激至親至愛的爸媽,怎麽再能對他們有任何額外的要求呢?


    顧北記得有一次,他跟老媽要這筆費用,老媽欲言又止,嘴上磕磕磣磣,最後說學校可不可以再拖拖?身為人子,他是永遠也忘不了那副畫麵的,那個無力、難堪、滿臉窘迫的母親形象紮根在他的心中永難磨滅!


    當時顧北說,還不急,可以拖的。


    這一拖,就拖到高考前,班長李鈺隔三差五向他討要這筆費用,他拿不出來,他也常常感覺到同學們在嘲笑他的寒酸,他就更加的自卑孤僻了,不敢和其他同學走得太近,因為窮,因為穿著寒酸不夠體麵,因為年輕而敏感的自尊心!


    現在,顧北再一次麵對前世經曆過的窘迫和困境,被班長李鈺討錢,他忍不住想起了從前的點點滴滴,感慨,但不難過,也並不會因為貧窮而自卑。


    顧北對李鈺道:“我下周一給你。”


    李鈺欲言又止,“下周一給你”這句話他已經聽顧北說了好幾次,迴頭照樣兩手空空,而且顧北欠下的這些費用不是一天兩天,是整整一個學期,要不是班主任唐學禮曉得顧北家裏情況不好,指不定讓他先交清費用再來上學。


    哎,李鈺也是沒辦法呀!


    馬上高考了,學校裏催得緊,李鈺知道顧北的難處但無能為力,那年頭的460可不是一筆小費用,想了想,他隻好對顧北道:“那你想清楚了,下周一再不交錢,班主任那邊我沒法交代,影響你高考可不好!”


    聽到這話,饒是顧北的心理年齡三十老幾了,臉上也是火辣辣的。


    “有什麽影響的,反正也考不上什麽好大學。”坐在顧北斜對麵的一個女孩忽然插嘴道:“他家不是出事了麽?幹嘛浪費錢讀大學!”


    這句話讓周圍的空氣冷了好幾度。


    雖說大家都挺瞧不起顧北的,倒不僅僅是因為他家窮,人也不咋地!成績又爛,幹嘛浪費爹媽的血汗錢在學校裏混日子呀,還不如出去打工幫襯家裏呢,但這些話隻是大家在心裏想想,不至於說出來傷表麵和氣,現在,有人跳出來數落顧北,叫人錯愕的同時也有些快意!


    顧北看向說話的人,李倩倩,是班上最惹火的女孩,長得那真叫一個漂亮,老爸是做煤礦生意的,當別的女孩穿國產名牌自豪的時候,她已經是一身的dkny,眼角眉梢時時刻刻都跳蕩著驕傲,可惜,男生們評出的班花榜她永遠都屈居第二,被那個穿著白棉布裙子,坐在窗戶下捧著《瓦爾登湖》看的小文藝女青年李采薇死死壓著。


    顧北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得罪過李倩倩,如果說有,那隻可能是因為趙明輝,李倩倩跟趙明輝的關係很不一般,昨天趙明輝在校門口丟盡了臉,李倩倩可能替趙明輝抱不平,但她奈何不了李采薇,才出言譏諷自己。


    這麽一琢磨,顧北心裏倍感無聊。


    李倩倩見顧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心裏更加不忿,扭頭對李鈺說:“我看下周一有些人也未必拿的出錢,李鈺你就是太心軟,有些事情就該按照規矩辦,該什麽時候交錢就什麽時候交!”


    李鈺尷尬的笑笑,不知道說什麽好。


    這時李采薇合上《瓦爾登湖》,對李鈺說:“快上課了,李鈺你迴座位吧,顧北說下周交錢自然會給你的!”


    李鈺倒是沒想到李采薇會為顧北出頭,一陣驚愕,接著心裏泛起了一絲酸澀,李采薇這個優異的女孩兒太惹人喜愛,他這個班長也沒能避免。


    李倩倩卻以為李采薇是在向她示威,不甘示弱的迎著李采薇的目光瞪了過去,接觸的一瞬間,兩個女孩擦出了滿是敵意的火花,但她們的表情好像什麽都沒發生,甚至還帶著笑。


    女人的戰爭果真是恐怖,看到這一幕的同學都暗自心驚,好在兩個女孩並沒有其他的舉動,這場戰爭以無聲的方式結束,而什麽都沒說的顧北卻陷入了同學們閑言碎語的風暴之中。


    李采薇對顧北的過分維護叫人眼紅,加上李倩倩性格外向善於和大家搞好關係,大夥兒一邊倒的挺李倩倩,顧北就成了那個丟人現眼的爛仔。


    這一下午,他都承受著一種無言的恥笑,好像每個同學對他都有種分外的疏離和瞧不起,他並不難受,為了別人的勢利眼而生氣是大可不必的,這也是他麵對李倩倩的刁難卻沒有迴擊的真實原因。


    放學後,顧北迴到家。


    老媽已經煮好了菜,桌子上擺著一碗剁辣椒炒油豆腐和小白菜,還有一碗醃製酸蘿卜,不見葷腥。


    改革開放好些年了,二十世紀初的國人不說全麵進入小康,但豬肉已經是尋常之物,可惜他家沒有與時俱進,反而越活越倒退,已經混到連肉都舍不得吃的地步。


    “上午黑子來了一趟,好家夥,昨天他下河抓了一隻兩斤重的老鱉,說你馬上要高考了,帶上來給你補補腦子。”顧媽媽端著一碗清燉野生甲魚湯從廚房出來,笑道:“崽呀,多吃點,這東西可是稀罕物,特補!別辜負黑子的心意,考個好成績出來。”


    “嗯,好。”


    顧北有些心酸地笑著點頭。


    黑子是他的堂弟,真名叫顧榮,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上山打鳥下河抓魚是把好手,每年夏天就是他大展神威的時候,有什麽好野味就會帶上來給住在城裏的堂哥顧北家嚐嚐鮮。


    那碗野生甲魚香味濃鬱,放在其他色差味寡的菜之中便顯得格外誘人,顧北卻是不大吃得進去,一來家中艱難的處境叫他難受,二是惦念著高考報名費的事情,他有一萬種掙錢的想法,但畢竟隻是一個學生,又即將麵臨高考,最後還是得找爸媽商量,但他開不了這個口。


    顧北和媽媽飯快吃完了,在外麵跑了一天摩的的顧爸才拖著疲倦的身體迴到家,顧北連忙放下碗給老爸裝飯。


    顧爸顧承明身材高大,長得英氣,他出身貧寒,少年參軍,退役後獨自外出闖蕩,在城裏買房買車,娶了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生活本已美滿,那知人到中年遭遇厄難,家中光景直轉急下,是一日不如一日,他情鬱其中,無處排解,年僅四十鬢發已染白霜,黑黑瘦瘦的,背也有些駝了。


    幸好顧爸生性還算樂觀,並沒有頹唐下去,依然用他全部的心力維持著這個困頓的家庭,每天天不亮就出門開摩托出租,晚上八九點才迴來,他舍不得在外麵吃晚飯,每天多存幾塊錢也是好的,這樣一來就得餓著肚子迴家,看到桌上的菜就兩眼冒光:“喲嗬,今天有老鱉吃呀!這可是個好玩意兒。”


    顧承明拿起筷子,夾碗裏的老鱉肉。


    顧媽推了一把顧爸,嘴裏嘀咕:“沒多少,給顧北吃的!”


    顧爸立馬收迴了筷子,然後拍了拍顧北的腦袋,訕笑道:“果然兒子寶貝老公草,你小子多吃點,這迴高考就看你的咯!考個好成績才對得起你老媽的心意。”


    “好!”說這句話時顧北心酸的不行。


    那碗野生甲魚還冒著熱氣,香味依然濃鬱,但顧北再也下不了筷子,他的腦袋埋在碗裏,今天遭遇的那些事情頃刻間湧上心頭,眼淚啪嗒啪嗒地流了下來。


    顧北不願被爸媽看到他掉眼淚的樣子。


    快速扒掉碗裏的米飯,他低著頭迴到房裏,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手掌搭在胸膛上用力按了按,要知道,每個人的身體都有厚的地方,他們各不相同,有些人厚的是手上的老繭;有些人厚的是背上的汙垢;有些人厚的是臉上的老皮,顧北但願重活一次的自己,厚的是心髒的肌肉。


    打死也不能放棄,窮死也不能歎氣!


    顧北在心裏默默地想,自己必須闖出一番事業,讓爸媽過上不為金錢而勞累的生活,讓所有笑話自己的人成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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