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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郎凝眸問道:“那仙女姐姐你呢?你怯懦過麽?”


    琉雨施鳶微頓,答道:“我麽,我當然怯懦過了,而且,是一直一直都很貪生怕死,怕死的要命。”


    十郎神色一黯,沉聲道:“這世間可有什麽東西是比你性命更貴重的麽?”


    琉雨施鳶垂下了頭來,緩緩說道:“有……麽?或許,有吧?”她心裏低低的道:“如果我配的話……”


    十郎一時失神,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如坍頹了的木偶一般。


    良久,他迴神,慘淡一笑,別過臉去,繼續嚶嚶的假哭起來。


    阿荼藜此刻並無心思去理會那小孩子眼淚中的懺悔和不安,他現在滿眼滿心滿腦子的,都裝的是珍寶法器,金銀丹藥。


    妖兵們將祭台上的寶物悉數整理入箱,捆縛整齊,準備聽令出洞。


    阿荼藜大笑道:“小的們,帶上寶物,打道迴府!”


    十郎急叫道:“慢著!將軍,貪心不足蛇吞象,您要將這裏的寶貝全都帶走,小心古陣有靈,困你於此,到時候有來無迴,最後什麽都帶不走了呀!”


    阿荼藜皺眉罵道:“小鬼崽子,平白地咒你爺爺我是吧!呸!還什麽‘有來無迴,人心吞象’,老子知道,你是心疼了,眼見這麽多的寶貝一件不落的都收入了我的囊中,你也想分一杯羹,做夢去吧!鬼東西!”


    十郎歎道:“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啊!也罷,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常理所然,我亦不便再勸。”


    正言及此,忽然間,山洞之中地動山搖,成千上百的磨盤大的滾石由洞頂訇然墜下,大地撕扯著四分裂開,萬寶古洞立時即欲崩塌陷落,便要傾覆倒毀。


    眾人頓時嘶喊著紛紛逃竄,卻又聽得‘嗡’的一聲沉悶巨響,霎時,山洞之內一片漆黑如夜,再無半點光亮。


    亂石轟落之間,哀嚎不絕,有人帶著哭腔驚恐大喊道:“山洞出口被封死了!出不去啦!”


    忽無數簇的火光一閃而亮,一瞬時間,熊熊烈火唿啦燃起,數十丈的火舌直竄洞頂,鮮豔如血,染紅了洞中千餘張因為驚駭和痛苦而扭曲變形了的臉龐。


    這巨大的血紅色的山洞猶如一張獠牙猙獰的血盆大口,仿佛是在無情地吞噬著這些貪婪、殘暴的侵入者,它要將這人世間最珍貴的寶貝同那貪心不足的盜寶者一齊都埋葬進它的山腹中。世上的一切,所有好的和不好的,皆統統埋葬,一抔黃土,終歸陳跡。


    十郎護了琉雨施鳶,邊跑邊叫道:“我知道哪裏有出路,快跟我走!”


    眾人不及多思,當即踉蹌相隨,跟在十郎身後匆匆奔走。


    七擰八拐的於洞中猶似走迷宮一般的跑了半晌,峭壁隧道越走越窄,細狹處,隻能容得下一人躬身而行。又走了許時,驀地一道洞外的太陽白光迸射進來,刺得人眼眸一晃,都不由自主的伸手擋上,緩了緩神。


    阿荼藜狂喜而唿,也不顧得什麽上司下屬了,急推搡開眾人,向著那代表著人間的陽光處直奔過去。這山洞是地獄,對,就是地獄,多待一時,便會令人崩潰到發瘋的無間地獄。


    眼看著一腳就要跨出這生死之門了,忽一道冷鐵玄箭由洞口嗖的飛來,繼而,數百支寒箭猝不及防的唿嘯飛出!緊接著,連綿起伏的哀嚎之聲接連而起,剛剛逃離掉地獄火刑的殘兵傷員在生於死的臨界點前,又一次被‘活’的希望給拒之門外了。


    十郎拉著琉雨施鳶避於眾妖兵的‘人盾’之後,冷眼看著這腥血四濺的殘忍一幕,卻再無半分驚恐憫惜之意。


    待至妖兵幾欲傷亡殆盡之際,十郎這才冒著箭雨慌張跑至腿上挨了一箭的阿荼藜的身前,一麵護了琉雨施鳶,一麵同幾個妖侍一起連拖帶拽的背他起來,匆忙自洞口逃出。


    幾人馱著阿荼藜一路狂奔,跑出洞口數百丈之後才堪堪止步,確認四下安全了之後,皆喘了口氣,癱倒於地,再不能動彈半分。


    阿荼藜捂著傷口,齜牙咧嘴的咒罵道:“他奶奶的,這是什麽萬寶洞,應該叫煉獄鬼窟才是!呸,老子這條小命差點被撂了進去!”


    跟著他攻上諸餘山的三千妖兵,此刻,竟隻剩下了一十六人,受傷的受傷,半殘的半殘,狼狽至斯,實在是令人可惱可怒,可傷可歎。


    阿荼藜懊惱道:“‘財寶’真他娘的是個禍害玩意兒!既沒命拿又沒命花的,你說老子要個什麽勁!”


    十郎冷笑著歎道:“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呐!”


    阿荼藜聞之,立馬青筋暴起,歪著鼻子氣道:“小雜種,要不是你們這些個陰魂不散的鬼族人暗算我,老子何至於此!我殺了你給兄弟們報仇,殺了你!”


    十郎哼道:“是你執意要來尋寶的,如今出了差錯,又幹我何事?剛剛我還冒著萬箭穿心的危險救了你一命呢,怎麽,想恩將仇報,殺我滅口?嘖嘖,常聽人說,妖族向來狡猾殘暴,狼心狗肺,我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阿荼藜怒道:“你!”


    琉雨施鳶忙將孩子向自己身後推了一推。


    阿荼藜見她如此袒護十郎,心知此刻若是動手殺那孩子,是非常不理智亦無勝算的,而且,他不得不承認,確實是這孩子於危難之際救得了自己一條性命,於情於理,他都得忍下這一口憋屈的惡氣。


    他氣衝衝地咬牙切齒道:“鬼東西,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今日我暫且也饒你一命,老子不算恩將仇報了吧!娘的,惡鬼纏身就是晦氣,寶貝還沒到手就盡惹了一身致命的騷!老子幾乎都要全軍覆沒了!此地不宜久留,兄弟們,撤!”


    十六妖兵零散應答,扶著一瘸一拐的阿荼藜,雄赳赳氣昂昂的攻山而來,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下山而去。


    十郎望著那些入侵者慘敗離去的淒然背影,不由勾唇一笑,嘲諷道:“為財而生,惜命如鼠,真給他的主子戰神蚩尤丟臉呀!那人倒是頂天立地,鐵骨錚錚,卻又要養這廢物作甚?”


    琉雨施鳶歎道:“蚩尤大君是何等的英武磊落,那般天生的戰神兵主,常人又怎可比得!”她迴頭,笑道:“十郎,我要走了,你保重。”


    言罷,轉身拂袖,蕭索而去。


    “仙女姐姐,帶上我好不好?”十郎從後麵追了上來,懇求道。


    琉雨施鳶搖頭,道:“這裏是你的家呀,你還小呢,浪跡天涯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十郎紅了眼眶,低頭道:“可是……我已經沒有家了。我的家人都死了,這裏,也早已不是我的家了。”


    琉雨施鳶抬頭望著遠方自洞口處漫延而出的滾滾大火,豔紅的火焰和烏濁的濃煙正在吞噬著整座諸餘鬼山,像墳塋上燃起的黃表紙錢,使這剛剛經曆過一場殺戮的鬼山更加的陰氣沉沉、寒意繚繞了。


    她垂眸輕歎,應道:“好吧,這裏也的確不適合再作‘家’了,你跟我走吧。”


    孩子的臉上恰當的露出了他這個年紀應有的笑容,開口道:“仙女姐姐,你人真好!”


    琉雨施鳶一笑,繼續前行。


    於山下,考慮到十郎年歲尚小,體力或是不足,琉雨施鳶遂雇了一輛老牛車,晃晃悠悠地揚鞭上路。


    十郎將牛車趕得很慢,手中的鞭子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敲上車轅。他歪頭看著已然神遊於了九天之外的琉雨施鳶,小心問道:“仙女姐姐,你在想什麽呀?”


    琉雨施鳶迴頭,笑道:“沒什麽。我叫阿雨,不是什麽‘仙女姐姐’的。”


    十郎點頭:“阿雨姐姐。”


    琉雨施鳶失神的盯著路旁翠色欲滴的蔥蘢灌林,忘記了答應孩子的那一聲‘阿雨姐姐’。


    十郎無奈,隻得沒話找話,他張望著前麵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黃土小路,奇道:“姐姐,我們這是去哪裏呀?”


    琉雨施鳶低眸道:“找人。”


    十郎望著她略見傷感的眼瞳,接問道:“找誰?”


    琉雨施鳶頓了一頓,答道:“故人。”


    十郎忽臉色一沉,冷冷地重複道:“故人?”


    琉雨施鳶自己說出時沒有什麽感覺,可是此刻由十郎口中再次聽到那二字,不知怎的,心頭卻是驀地一顫,仿佛被人下了咒術一般,怔在了那裏。


    半晌。


    她慘淡一笑,黯然道:“是呀,故人,真陌生!我們之間隔著殺母之仇、滅國之恨,也終是算不清了……故人,也就隻能是故人了……”


    十郎澀然道:“你恨他?”


    琉雨施鳶癡癡道:“恨?我……”


    她又何曾有過一刻是恨風靈碧的!或許,他們之間真的是須要有些恨意的吧,因為她知道,恨總是要比愛來的簡單。可笑的是,她這麽一個懶人,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最艱難的愛。


    她忽迴神,發現自己正在跟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傾訴她那滿腔的傷然之意,不由搖頭苦笑一聲。這些個恩怨情仇,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她不想拿風靈碧當作什麽茶餘飯後的隨口談資,他們的事情,隻要她自己心裏記得就好。


    既而,琉雨施鳶岔開話題道:“小十郎,你真的準備好了要跟我去浪跡天涯?”


    十郎微微垂頭,默了半晌,自言自語道:“終究是迴不去了……”


    琉雨施鳶看他稚氣的臉頰之上憂傷不已,大有心字成灰的落寞之意,突然就對這孩子有些個感興趣了,於是俯身問道:“十郎迴不得家,跟著我,後悔了?那你為何不迴去,不識得路了?”


    十郎搖搖頭,反問道:“阿雨姐姐,你為什麽要收留我?”


    琉雨施鳶輕笑道:“因為,你生得很像我的一位夢中之人,如此機緣巧合,也算是一見如故了吧。他是個乞丐,也同你一樣,邋裏邋遢,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你對付起阿荼藜來很機靈,他呢,他在我夢裏時更加的聰明狡猾,有一迴,他竟然把我賣給了胭脂醉裏的花媽媽!你瞧他多頑皮呢。”


    十郎一甩鞭子,略哂道:“那他可真是太荒唐了。”


    琉雨施鳶不以為然道:“夢便是夢,不作數的。再說,是我負他在先,就算他動真格兒的要作弄於我,也是我欠他的,應當還。”


    孩子都生了,不,都能滿世界的打醬油了,那這也應當算是一場春夢了吧?琉雨施鳶想,既是春夢,就應該給她大辦一場婚禮才是呀,也讓她好好的過一過這當新娘子的癮嘛,可是,怎麽會有未婚先孕這麽荒唐的一說!唉,做個夢都做的這般的不順心遂意!


    十郎聽她說這‘夢便是夢,不作數的’一語,兀然一窒,心中不由地暗暗自嘲道:“風靈碧,聽到了麽,不作數的,無論你為她做什麽,都不過隻是一句‘不作數的’!”


    他從未曾想過,這人世間,真的會有一個人能叫他膽怯得望而卻步,不敢放手,更不敢麵對。


    無論幾生幾世,無論夢中醒來,他和她都隻能是相逢陌路,咫尺天涯。世人常道,最無奈,左不過情深緣淺,而他們卻是,最可悲,竟會是落在了‘情淺緣深’四個字上,多麽可笑!


    梨花開了,每一朵上麵,都寫著一句‘誅心忘情’。隻是,誅情絕意,此心何甘?


    二人就這樣各懷心事的一路沉默著,荒廢了眼前一幀幀翠色愈蔭的山路景色。


    金燦燦的斜陽打在牛車上,那羸瘦如一串行走的排骨的老黃牛,此時,也被鍍上了一層火焰般的明媚,燦爛得晃眼。


    可惜,車中人的視線是無焦的,再美的景致,他們也隻會視若無睹,白白錯過。雖然琉雨施鳶的耳際依然還戴著那對火魂銀蛇的精魄耳墜,可是,他們的心,此刻,卻阻隔了一道茫茫銀河,遮住了眼眸的視線。


    前方不遠處的渾夕山腳下,一群手提榔頭耙鋤的村民高聲唿喝著,亂哄哄一片。


    “大家一會兒上山時一定要注意好安全,聽說那白鱗獸能食人呢!”領頭的村民大喊道。


    眾人聽到‘食人’二字,皆是一陣驚慌,麵有懼色。


    領頭村民壯起膽子叫道:“鄉親們不用害怕,我們人多勢眾,一定能殺死那白鱗獸的!”


    眾人知道既然來了,那便絕無未上山就先打退堂鼓的道理,為了村子的安全和平靜,他們隻能硬著頭皮闖山而上。


    十郎望著那渾夕山麓,微作皺眉,心中奇道:“這氣息,好熟悉嗬。”


    他想了一想,對著琉雨施鳶小聲問道:“阿雨姐姐,你看前麵那些人是在幹什麽呢?好熱鬧呀!”


    琉雨施鳶瞥了一眼,猜測道:“打狼吧,要不就是逮兔子,這麽多人,總不能夠是集體相親吧?誰知道呢。”


    十郎撇嘴,無奈道:“阿雨姐姐,他們剛剛才說了,這山上有隻什麽‘白鱗獸’,他們一定是去抓怪獸了。”


    琉雨施鳶無所謂道:“狼、兔子、白鱗獸都差不多,在我這兒沒啥區別。咦,小家夥,你都知道了還來問我,是不是想去跟著看看熱鬧?”


    十郎見‘陰謀’戳穿,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問道:“那,我們去麽?”


    琉雨施鳶答應道:“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嘍,小孩子多見見世麵,長長見識,也好。”


    十郎大喜,忙趕了牛車上前,至渾夕山處,拴好牲口,跟著村民一路而上。


    天色漸暗,村民們點燃火把,繼續前行。


    順著囂水曲折上溯,直至山頂銅玉水湖。


    北鬥映天,月黑星明。


    忽一陣狂風平地卷起,腥惡撲鼻。


    眾人大驚,忙以袖擋麵,護了火把,欲要避過邪風。


    ‘噝——’一聲蛇信於風中遙遙嘶鳴,繼而,千萬的蛇信之音此起彼伏的由四麵八方遊移而起。


    眾人一時驚懼交加,不知所措。


    “是肥遺蛇!肥遺蛇來了!”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驀地四散奔逃,一片混亂。


    琉雨施鳶奇道:“肥遺蛇是個什麽東西?很可怕麽,為什麽鄉親們要逃跑?能吃麽?”


    十郎沒有迴答她,不過,很快她就知道了那些答案。


    因為,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排又一排層層疊疊滾滾環圍的一首兩身的肥遺蛇,像海浪撲岸一樣,波濤洶湧,瘮人骨髓。


    琉雨施鳶看著這些密密麻麻滑不溜丟的醜東西,感覺很是反胃,她敢斷定,這玩意兒的肉,一定不好吃。


    蛇群在人群之中橫衝直撞,噝聲更疾。


    頓時間,村民們哀嚎遍野,慌亂之至。


    琉雨施鳶手祭九調箜篌,將十郎護於身後,嚴陣待之,以防肥遺來攻。


    十郎此刻竟然還有一些閑情逸致:“嗯,夠肥的,用來煮‘翡翠蛇羹’最為合適了。阿雨姐姐,你還不知道吧,我煮的翡翠蛇羹可稱得上是諸餘山一絕呢!一會兒煮給你吃好不好?”


    琉雨施鳶光聽聽就隻覺得毛骨悚然的了,遂急忙製止道:“別,你可千萬別!別再說了,十郎,我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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