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南境早已草木成蔭,北方卻依舊寒涼。


    有個身穿黑衣的僧人剛剛走過一處戰場,已經打完仗雙方都撤走了,可是戰場依舊血腥。


    走入一處小村,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其實有些屋中根本就沒有人。


    瀛洲北境從前寺廟極多,滅佛之後便少有僧人出現,故而對於這個傳說中的和尚,尚存百姓都很好奇。畢竟都聽過菩薩大慈大悲,在兵禍之中,世人都想求一份安定。


    於是又一家人率先開了門,上了歲數的老嬤嬤踉蹌著出門,雙手捧著陶碗,碗裏食物,估計是這一家僅剩的吃食了。


    在玄風官府尚未接管此地之前,他們還要苦一段日子的。


    道衍望向老嬤嬤,老嬤嬤也看著道友,雙手將碗高高捧起,並言道:“大師傅,你能求求菩薩,讓仗別打了嗎?我……兩個兒子,全死在了戰場上,小孫女兒也餓死了,我也就這幾天了,能不能求求菩薩,保佑保佑我們?”


    道衍眉頭一皺,卻發現開門的人越來越多,聲音也越發的嘈雜,全是老弱病殘,全是求別人保佑。


    一瞬間,道衍想起來獨台幻境之中,祖師對他所說。


    “你厭倦世俗,卻放不下你大菩薩關門弟子的身份。想要脫俗,卻又喜歡凡俗那套三六九等的地位。你還想證道菩薩,卻沒有慈悲之心。”


    想起這個,道衍一口氣憋在心中,喘不過氣。


    而身邊那些求菩薩發慈悲的聲音,更像是一把有一把利劍,在剮他的皮肉。


    於是道衍突然怒氣衝衝,喝道:“住嘴!求菩薩慈悲,為何不求自己?天底下哪裏有那麽多菩薩?若不自救,誰來救你?”


    結果此時,一隊黑甲路過,有個手持方天畫戟的年輕人策馬上前,大笑道:“你這話,好沒道理。你叫他們如何自救?我要掠其國土,他們皇帝不從,非要抵抗。他們死的兒子丈夫,不也是為了保家衛國?這群老弱病殘,吃都吃不飽,除了求神之外還能如何自救?倒是你,瞧著是個和尚,怎的比我還不講道理?”


    道衍一眼便認出馬上那人是誰,而百姓一見玄風黑甲,便如同見了殺神一般,四散而逃。


    道衍望著趙典,冷笑一聲:“若非你玄風舉兵北征,會有這般生靈塗炭?你倒是知道他們無力自救,那你為何不止戰?”


    趙典一樂,“道衍是吧?聽說過,但我沒想到你這般目光短淺。你去我玄風治下看過沒有?玄風王朝的百姓過得如何?止戰?天下一家,才是一勞永逸的止戰。否則他們這些小國年年與鄰國有摩擦,死的人比我殺的多多了。苦他們一代人,他們的子孫後代享福,不好嗎?和尚,太平盛世是殺出來的,可不是你念經能念出來的。”


    說罷,趙典雙腿一夾,策馬就要離去。


    但道衍一個瞬身過去,單手便壓住了戰馬。


    “你殺的出一個太平盛世?真的行?”


    趙典一笑,“十年之後再來此地,你看看便知道了。若是不信,我給你一身戰甲,隨我去看?”


    道衍麵色凝重,但心中卻有一道聲音告訴他,他總要做些能證明他的事情。


    六根不淨也好,貪戀俗世權位也罷,隻要能造出一個不必再生靈塗炭的天下,他就可以抬著頭走進雷音寺!


    於是道衍抬起頭,沉聲道:“不需要戰甲,我跟你走。”


    趙典哈哈大笑,“真是個妖僧,好,我是未來暴君,你我絕配。”


    與此同時,神水國今年春闈放榜,二甲第七名,姓王。


    ……


    南境海邊的芝蘭山,上個月來了個不速之客,但隻拿出來了一封信,便被安排在了死讀峰住下了。


    可鍾離鳳台就沒見到過宋青麟,一開始就是個穿紅衣的少女在安排他的住處。


    但鍾離鳳台注意到,陳九先生的女兒,每天都會望向對麵的讀死峰。她似乎很想去那座山峰,卻一直壓著心中衝動。


    天近黃昏,陳櫻桃終於走下了高處石台,卻嘟著嘴,抱怨道:“都說了不要急不要急,你就是著急上去,氣死我了!也不知道死了還是活著,死宋青麟!”


    好幾年過去了,曾經龍背山下小鎮為宋青麟投食的小姑娘,早已亭亭玉立。


    但陳櫻桃一轉頭,見鍾離鳳台望著自己,姑娘眼珠子轉了轉,趕忙飛身去往一處茅廬,取出備好許久的吃食給了鍾離鳳台。


    “你,白吃白住可不行,去給他送吃的,就說是劉暮舟劉大哥讓你來的。你要看清楚,他現在怎麽樣了,是瘦還是胖。”


    鍾離鳳台有些疑惑,“你怎麽不自己去?”


    陳櫻桃一瞪眼,“怎麽那麽多問題?去不去?”


    鍾離鳳台麵無表情,接過竹籃子,點頭道:“去。”


    說罷,便禦劍去往讀死峰。


    兩座山峰相隔不過十幾裏,幾個唿吸就到了。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個巨大亭子,走近一看,才發現書鋪了一地,有個麵色蠟黃,瘦成了棍子的年輕人依在柱子邊,雙目無神。


    宋青麟自言自語不休:“死書,全是死書啊!”


    鍾離鳳台一看便知道,這人魔怔了。


    於是他放下竹籃,輕聲道:“陳姑娘讓我來看看你,你待在這亭子裏多久了?是不是該出去走走?”


    宋青麟好像是剛剛發現有人來了,於是緩緩抬眼,說話時有氣無力的。


    “你是誰?”


    鍾離鳳台遞去一隻包子,而後言道:“我叫鍾離鳳台,劉暮舟讓我來芝蘭山避難的。”


    好像聽見了這個名字,宋青麟眼神中才略微有了些光華。


    “他……他還好嗎?”


    鍾離鳳台想了想,答道:“他這個人,好不好別人是看不出來的,我隻知道他在棲霞山練劍。”


    沒想到宋青麟聽到後,笑了笑,算是自嘲一笑。


    “是啊,他是不會讓人看見他狼狽的一麵的。我不一樣,我每次最狼狽的時候,都會去找他。”


    此時鍾離鳳台越發覺得宋青麟不對勁,於是問了句:“遇到什麽問題了?能說說?”


    宋青麟費力站起來,卻搖搖晃晃的。他低頭看著那些讀了一遍又一遍,幾乎能倒背如流的書,自嘲道:“若是他,定不會跟我一樣狼狽。這些書,我翻來覆去翻來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聖人所言,皆是空談,我越讀越讀不進去,這都他娘的什麽狗屁道理!”


    說著,宋青麟猛的抬頭,“你來看我笑話的?我讀不進,你笑話我?”


    鍾離鳳台趕忙搖頭,“不是,我不怎麽讀書。”


    可宋青麟卻彎腰撿起書,將其撕成碎片,“滾,滾!”


    沒法子,鍾離鳳台隻好轉身離去。


    見到陳櫻桃後,他隻說道:“我覺得,還是讓劉暮舟寫一封信給他。以他現在的狀態,幾乎是要入魔了。”


    陳櫻桃聞言,苦笑道:“我已經給劉大哥去信了,你來之前就寄了,應該這兩天就有迴信。”


    假讀書屋與死讀峰,無非就是看書而已。可那些書他已經翻來覆去讀了不知多少遍,書是死的呀!要人將其讀活,他才能下讀死峰。


    結果此時,山下有人喊道:“陳姑娘,有信來了,是個姓劉的寄的。”


    鍾離鳳台聞言,輕聲道:“我拿去吧。”


    陳櫻桃深吸了一口氣,呢喃道:“不,我去吧。人這一生,總要被人瞧見狼狽一麵的。”


    天快黑了,陳櫻桃也走入了那處亭子,但一地的書,早成了一地碎片。幾百本書呢,可想而知他撕了多久,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此刻指尖滿是鮮血。


    見到陳櫻桃之後,宋青麟笑道:“你也來笑話我?是不是我辜負了你爹,辜負了你?”


    陳櫻桃雖然心疼,可還是繃著臉,將那封信遞去了。


    “我記得你說過,你拿走了他身上唯一一樣父母留的東西,你要幫他拿迴來?怎麽拿?這麽拿嗎?這是劉大哥給你的信,愛看不看!”


    說罷,陳櫻桃將信丟在地上,轉身就走了。


    此刻圓月掛上天幕,倒也亮堂。隻是月光照在宋青麟憔悴的臉上,便顯得黯淡了些。


    他望著那封信,等到月亮掛上中天,他才爬迴去,鼓起勇氣拆開了信。


    一張紙,簡簡單單,幾句話而已。


    “卸貨的劉暮舟與抄書的宋青麟,都很狼狽吧?那些搬不動的貨、抄不完的書,永遠都在。因為劉暮舟船上的貨成了走不完的路,宋青麟紙上的字,也成了翻不完的書。路永走不完,可我還得走。道理學不完,可你也得學。就像當年你抄書我卸貨,哭著鬧著委屈著,不也抄完卸完了?曉得你會發牢騷、撂挑子、使性子,但鬧完了就繼續幹,別惹人家櫻桃生氣。下次見麵我還想喊你一聲宋先生呢,別讓我願望落空。”


    宋青麟臉上掛著眼淚,呢喃道:“狗日的,什麽時候輪到你教訓本少爺了?”


    收起信,宋青麟又望向一地碎片。但這次他沒抱怨,而是去一片一片拚湊,要將撕碎的書,盡數拚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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