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學校,沒有毛潤辰,沒有王麗,更沒有郭薇和王雨那些日常的嬉笑打鬧,一切顯得如此陌生疏離。10月5日,是俄羅斯獨有的教師節,一個充滿敬意與感激的日子。這天,主任熱情地邀請我們這些遠離故土的留學生去她家中做客,全校的留學生幾乎都被列在了這份邀請名單上。


    當我踏入主任家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讓我暗暗吃了一驚。客廳的桌子上,錯落有致地堆放著大大小小的禮盒,它們堆疊得宛如一座小山,是金錢的奢華味道。那些禮盒上的品牌標簽,即便是像我這樣的“老土”——一個自嘲對時尚不太敏感的人,也能一眼認出它們價值不菲。相比之下,我手中緊緊攥著的那支樸素的護手霜,便顯得那麽寒酸與不起眼,它就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與這奢華的氛圍格格不入。


    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他們談論的話題單調而乏味,金錢與物質、地位成了他們交流的唯一主題。那些關於跨國生意的誇大其詞,以及那些假惺惺的人情世故,讓我感到一陣陣地厭惡。每當有人炫耀起自己收到了的昂貴禮物,或是即將贈出的奢華之物時,他們的眼中便開始閃爍起攀比的光芒,暗地裏較著勁兒,仿佛這場聚會已經變成了一場無聲的較量。


    終於,輪到主任開始拆禮物的環節了。她的臉上掛著職業的微笑,但眼神卻是那麽失落。隨著一個個精美的禮盒被打開,裏麵的物品逐一亮相,學生們的眼神也越發熾熱起來。而最為期待的時刻,莫過於我展示自己禮物的那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好奇與戲謔,仿佛都在猜測著我會送出什麽驚人之物,又或是會鬧出怎樣的笑話。


    “依娜,我很期待你的禮物。”主任的聲音很溫柔,卻越發讓我緊張不安。


    “我······我送您的是一支護手霜。”我鼓起勇氣,將那支不起眼的護手霜遞到了主任麵前。話音剛落,整個房間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掀翻,爆發出了一陣哄笑聲。那些笑聲尖銳刺耳,撕碎了我所有的自尊和驕傲。


    “為什麽是這個?”


    “因為我看您的手,有很多凍瘡。我外婆以前也這樣,天冷的時候就會發作,治也治不好。每年冬天都會這樣。這個是我走的時候,她給我的。她常年用,說很好用。我也想讓您試試。”我急切地解釋道,聲音在顫抖。


    主任的目光定格在那隻小小的護手霜上,她的手微微顫抖著,仿佛被某種情感牽製住了。我心中一陣慌亂,生怕這份禮物太過簡陋,無法贏得主任的歡心。我緊緊地攥著護手霜,手在一點點地後縮。然而,就在我遲疑的時候,餘光竟捕捉到了那些看客們嫌棄的眼神。可就在這時,主任卻一把將我摟在了懷裏,聲音中帶著哽咽:“謝謝,謝謝,親愛的。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你讓我想起了我去世的小女兒,她以前就總是給我買各種各樣的護手霜。謝謝你,我的依娜。”


    那一刻,我兩行熱淚齊刷刷地滑落,我來到異國他鄉後,所感受到的溫暖的懷抱都是主任給與我的,讓我不再寒冷、孤獨。而那些曾經對我投來嫌棄眼神的看客們,此刻對我的厭煩程度也在成倍地加深,但我已經不在乎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東西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比如愛,比如關懷,比如這一份簡單卻真摯的心意。


    入學考試在教師節後,悄無聲息地進行著。我自信滿滿地步入考場,然而,能否順利進入我心儀已久的科係,卻成了我心中難以言喻的隱憂。在這個學府中,國際經濟學係是眾人眼中的璀璨明珠,吸引了絕大多數學生的目光,但對我而言,那不過是浮雲一片,而俄羅斯文學係才是我的靈魂歸宿。


    命運就是這樣總愛與我開玩笑。在我費盡心力,將所有考試科目都啃得滾瓜爛熟之後,卻意外地被文學係拒之門外。原因竟是那些給學校大把大把讚助的留學生,他們無法接受我這個拿著最低優等生學費的“異類”自主選擇科係,聯名向校長辦公室投訴,將我擠出了他們的圈子。


    我又一次被命運無情地打迴了原點,心中的無奈與憤懣無處去訴說。麵對這不公的待遇,我無力反駁,因為我沒有足夠的資本去抗衡,去改變這既定的命運。我隻能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任由心中的夢想逐漸褪色。


    與此同時,遠在國內的毛潤辰也在經曆著屬於他的掙紮。他選擇了瘋狂畫畫來麻痹自己,將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與外界隔絕。他的畫作裏充滿了孤獨與脆弱,那是他內心深處的真實寫照。盡管他在信中總是輕描淡寫地提及自己的疲憊,但我卻能從字裏行間感受到他的無助與迷茫。


    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我都會想他,想象著他也一定在某個角落,抬頭仰望著那片屬於我們的星空。那輪皎潔的月亮,那些閃爍的繁星,是跨越千山萬水的使者,傳遞著我們彼此間的思念與牽掛。


    在這漫長的夜晚,我們雖然身處異地,但心卻始終緊緊相連,因為我們都在等待重逢的那一天。


    終於,我以驚人的速度解決了所有的入學手續,跨越了一道道繁瑣的關卡,又成功地完成了跳級考試。當毛潤辰仍深陷於高三的緊張氛圍中時,我已經提前邁入了大學的殿堂,開始了一年級的課業。這段旅程,我逐漸適應了獨自在異國他鄉的生活。白天,我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尤其是那些熱情洋溢的俄羅斯同學,一同上課、討論,彼此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們在課堂上碰撞思想的火花,在課間分享各自的故事,那些歡笑與對話,如同溫暖的陽光,驅散了我心中的孤獨。


    然而,當夜幕降臨,萬籟俱寂之時,孤獨感便如潮水般湧來。我習慣性地抱起那本有著無數迴憶的相冊,那是毛潤辰與我共同走過的日子的見證。相冊的每一頁,都記錄著我們的歡笑與淚水,他的笑容、他的眼神,即使穿越時空,依舊溫暖如初。我小心翼翼地翻開每一頁,每一次觸碰都能感受到他留下的氣息,那是屬於毛潤辰獨有的溫柔。夜深人靜,我將相冊輕輕放迴枕頭下,那裏,是我心靈最深處的避風港,是我與他之間最隱秘的紐帶,我生怕任何人的觸碰會驚擾了這份寧靜,讓那遙遠而珍貴的情感有所損耗。


    “麗安娜,你知道怎樣才能撥打國際長途嗎?”我鼓起勇氣,向我的好友麗安娜求助。麗安娜,金色卷發,身材高挑,氣質出眾的女孩,是這個工科學校裏難得的“綠洲”。經濟係的她,在這個以鐵路專業聞名,男生占絕大多數的校園裏,如同一朵盛開的玫瑰,特別引人注目。而我,一個意外被命運之輪推送到這裏的中國女孩,因為姥爺與鐵路情緣,母親為我選擇了這所培養過無數鐵道信號領域精英的學府。麗安娜,作為我語言班娜達莎老師的女兒,我們因緣際會,從最初的陌生到如今的親密無間,命運似乎早已為我們鋪設好了這條友誼之路。她的男友,一個在信號專業才華橫溢的青年,與她青梅竹馬,兩人的愛情如童話般美好,也讓我加深了對遠方的毛潤辰更加思念。


    “你要打迴中國嗎?”


    “是的,我想打給我的戀人。”我輕聲迴答。


    “應該是去郵電局的,那邊要申請,但是價格不便宜哦。”麗安娜耐心地解釋道。


    “你能帶我去嗎?”我幾乎是在乞求,對毛潤辰的思念已經讓我無法自持。


    “現在嗎?”麗安娜微微一怔。


    “可以嗎?”我滿懷期待地望著她。


    “走吧!”她毫不猶豫地迴應。


    我們迎著11月刺骨的寒風,踏上了前往西區郵電局的公交車。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們聊了許多,關於愛情、夢想與未來。如果不是麗安娜的陪伴,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個看似冰冷的城市中,還有這樣一個可以寄托思念的地方。


    郵電局裏,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麵而來,那些撥號的老式電話機,像是時間的見證者一般,靜靜地訴說著過往的故事。我緊張地詢問著撥打國際長途的方法,以及那昂貴的費用——一次通話,竟相當於我一周的生活費,而且隻有短短的三分鍾。盡管如此,我仍毫不猶豫地決定,隻為那份跨越千山萬水的思念,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排隊等待的時候,我反複練習著撥打電話的動作,生怕在關鍵時刻出錯。手中緊握著毛潤辰親手寫下的電話號碼紙,那些數字早已在我心中生根發芽,但此刻,我卻一遍遍地確認著,生怕有任何疏漏。麗安娜看出了我的緊張,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不斷在我耳邊說著:“別怕,有我在。”


    等待的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的漫長。終於,輪到我去撥那個熟悉的號碼了。我深吸一口氣,一步步走向那個掛著老式電話的玻璃小屋,手指僵硬地轉動著輪盤,心中默念著那些爛熟於心的數字。在一段雜亂的忙音之後,電話那頭“滴……滴……滴……”,終於傳來了我期待已久的聲音——那是毛潤辰的聲音,穿越了千山萬水,穿越了時間的阻隔,終於抵達了我的耳畔。那一刻,所有的等待與思念,都化作了淚水,滑過臉頰,滴落在心底,綻放出最絢爛的花朵。


    “薇寶,是你嗎?”


    這熟悉而又遙遠的聲音,跨越了整個遠東國界,直達到了我的耳畔,瞬間將我從無盡的孤獨與寒冷中喚醒。聽到毛潤辰的聲音,我的眼淚終於找到了獨屬於他們的宣泄口,唰地一下爆發了出來,它們肆意地流淌,淹沒了我整個鼻腔,堵塞了我的喉嚨,讓我沒有辦法發聲,隻能用力地用鼻音迴了一個“嗯”。


    “你別哭,慢慢說,我在,我在。”他的聲音穿透了電話線的束縛。“別哭,好嗎?乖。”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將那些翻湧的情緒壓迴心底。我緊緊地握住電話,好半天,我才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話:“我好想你。”這句話說出口之後,對麵的原本還假裝鎮定的毛潤辰似乎也被觸動了心弦,濃重的抽泣聲清晰地傳了過來,那是屬於他的脆弱與不舍。


    “我也好想你,吃得好嗎?睡得好嗎?”他的聲音裏充滿了關切與擔憂。


    “不好,很不好。我好想你,這裏什麽都沒有,沒有你,沒有家。麵包是硬的;天是冷的,冷得讓人心寒;到處都是大蟑螂,到處亂爬;床也是舊的,發著黴味;周圍都是酒鬼,他們大笑聲和咒罵聲,讓我害怕。我想迴家,我想迴有你的家。”我一口氣把這兩個月的委屈全都倒了出來,再也不想忍了,大哭起來,淚水成片地滑落。


    “別哭,別哭,聽我說,聽我說,聽話。”毛潤辰的聲音在電話那頭焦急地響起,他像是在努力尋找著能夠安撫我的話語。“你自己一個人在那邊,我知道你很辛苦,但你看,已經過了兩個月了,你很棒的,你不是已經考試通過了嗎?這樣你就縮短了一年呢。所以啊,你想想這些,而且我還在家等著你呢,不是嗎?”


    “但是······”我哽咽著。


    “聽話,你好好的,我才能好,知道嗎?別讓我擔心,你這樣我能不擔心嗎?我還怎麽去考試,怎麽畫畫呢?”他顯然是在祈求我,更是他對我的依賴與信任。


    “我知道了。”我勉強擠出一絲迴應,雖然心中還是非常恐懼與迷茫,但我知道,我不能讓他為我擔心。


    “你記著,我很想你,很愛你,我在等你,再過三個月你就可以迴來了。”


    “好,可······”我還想再繼續說下去,但對麵已經沒有了聲音,忙音突兀地響起,我大聲喊著,但已經晚了,通話時間已經到了。我拍著電話,敲著這個玻璃房子般的隔離室,但沒有人理會我。就在我要繼續交錢延長時間的時候,工作人員告訴我,我需要再排隊,而且今天的營業時間已經結束了。


    我絕望了,所有的事情都沒有按照我想象的那樣發展,更不像課本上那些理論講的那麽有規有矩。但我還是聽到了毛潤辰的聲音,那些日子以來冰封的心,終於開始有了融化的跡象。


    外麵的雪好大啊,比東北的雪還要大,它們紛紛揚揚地飄落,像是天空中飄灑的羽毛,卻又帶著刺骨的寒冷。晚上的車已經停運了,我辭別了麗安娜,獨自一人走在返迴宿舍的路上。路好長啊,深一腳淺一腳的,我像是迷失在了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中,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憑著來時的記憶,我沿路向行人打聽著,每走一步都是那麽艱辛、不易。四個小時後,我終於走到了宿舍樓下,可宿舍大門已經關了,完全把我隔離在了外麵。


    我的手腳已經凍僵了,失去了知覺;頭發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已經結冰;就連睫毛也都是厚厚的冰柱,像是被時間凝固的眼淚。我的臉已經沒有辦法再做任何表情了,稍微抬起嘴角都是撕裂般的疼痛。眼淚也早已結冰,砸向我那毫無知覺的腳麵,發出清脆的聲響。


    雪越下越大,外麵的小花壇都已經被蓋得嚴嚴實實了。這是我來到這裏第一次看到雪,可這份寒冷卻是獨留給我一個人的。雪花落在我的身上,像是無數刀片,切割著我心中的傷痕。我躲進小食堂的避風過道中,把自己蜷縮在一起,用自己僅有的體溫捂熱著自己還在跳動的心髒。


    我閉上眼睛,耳邊迴蕩著毛潤辰的話語,“隻有我好好的,他才能好”。我要撐下去,一定要撐下去,因為我要迴家,我要迴去找他。我要告訴他,我在這裏經曆了什麽,我要讓他抱抱我,親親我,抱著我一起進入夢鄉,因為我實在太冷了,冷到已經快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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