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行進路上,跟著袁樹一起行動的魏甲實在是沒忍住,出言詢問了。


    “袁君,這樣就可以了嗎?一些衣物和一些吃食,真的夠了嗎?這可能不夠他們挺過這個嚴冬吧?是不是該多給一些?”


    魏甲家境寒微,且幼時也曾挨餓,靠著鄉鄰接濟活了下來。


    稍微長大一些,他的一個哥哥立下軍功成了軍官,家境才轉好,有了小地主的產業。


    所以他更加了解農務和農民的生存狀況,對這些農戶有更深的理解,且懷有同情之心,很擔心他們離開之後這些衣不蔽體的農戶還是要凍死、餓死。


    袁樹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當然不夠,可就算我們把所有的糧食衣物都給他們,也隻能幫一時,幫不了一世,我們要從根子上找到解決辦法,先調查具體情況,匯總,然後再做考量,記住,沒有實地調查,就不要發言。”


    魏甲愣了愣,然後點了點頭,沒再說話了,繼續跟著袁樹往前走。


    第一天,他們走了三個村莊,第二天,他們走了三個村莊,第三天,他們走了四個村莊。


    第四天,他們返迴了茂陵縣城,和盧植等人所帶領的其他三支調查隊伍會合,大家聚在一起,開了一個簡短的碰頭會。


    “情況很嚴重啊。”


    盧植麵色嚴峻,高聲道:“一路看到的最多的不是活人,而是凍斃在路邊的死人,自耕農戶聚集的村莊,少見能夠禦寒的房屋,多是土房、稻草房,禦寒是艱難的事情,且農戶特別缺少衣物。


    有些一家一戶甚至湊不出一套完整的衣裝,聽說隻有家裏勞動力外出辦事的時候才會穿,其他人都縮在屋裏不敢出去,比起嚴寒問題,似乎缺少糧食都不是最緊迫的事情了,我是真擔心他們吃光糧食之前就被凍死。


    至於糧食情況也不妙,今歲氣候不正,糧食產量不高,多有減產、少產之地,農戶繳納賦稅、留存種糧之後,能用來果腹的糧食實在是不多,熬過冬天是個難題,不少地方的樹皮和草根都在入冬之前被挖光了。”


    帶領另一路調查隊伍的竇雲也說出了他所看到的實情。


    “盧君所言甚是,我所看到的也多是嚴寒之下瑟瑟發抖的農人,房屋破敗,缺少衣物,難以禦寒,就算糧食還有剩的,實在熬不過嚴寒,今年關中似乎特別寒冷,較之去年,嚴寒更甚。”


    第三路調查隊伍的領頭人趙俊也是一樣的情況。


    “凍死、餓死者不能算少,入目所見實在難堪,真不敢相信這居然是在茂陵,茂陵尚且如此,更何況關中其他地方?難怪近年來總是聽說關中人多逃荒往關東去,現在看來,不是虛言。”


    說完,趙俊還十分痛惜的跺了跺腳。


    “大漢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官府都幹什麽去了?鄉間三老也不見蹤影,這些人都是屍位素餐嗎?有人凍餓而死,他們都不管嗎?”


    趙俊作為弟子當中的一員,出身優越,家境豪富,自幼似乎不曾見過如此慘狀。


    魏甲等人則出身微寒,對此事深有感觸,見趙俊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便氣不打一處來。


    於是魏甲氣憤不過,幽幽地開口了。


    “彼等從來如此,隻是貴人從來不曾注意到黔首黎庶的苦難罷了,官府要是有用,天下間哪來的流民?地麵上哪來的餓殍?”


    趙俊看著魏甲,一愣,而後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心裏有氣,卻不知道怎麽發泄。


    他抿著嘴唇,神色不善。


    袁樹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就算是在十三太保裏,這種情況也很明顯。


    出身更好的四名弟子經常一起行動,出身不太好的九名門生則抱成一團,最開始,形成涇渭分明的兩個小團體。


    而在小團體之中,也有不同。


    四名弟子之中,同為南陽人的趙俊、鄧穎關係更好一些,荊州人羅意和益州人張捷則與他們相對疏遠。


    九名門生之中,家中頗有財產而沒有地位的黃誌、蘇初、馬然、戴化、廉達和邵原六人關係比較近,彼此之間有更多的共同話題。


    家境更加微寒的魏甲、竇雲、俞疇則經常聚在一起談天說地。


    這種情況就充分顯示了袁樹出現之前馬氏家學內較為分裂的人情態勢。


    而袁樹出現之後,以自己作為粘合劑把分裂的群體粘合在了一起,用同樣的學說和理想消弭出身不同而帶來的隔閡。


    隻是時間尚短,有些事情難以改變。


    不過這種情況也是袁樹相當注重的情況,他不能無視這種內部分裂,他必須要做點什麽,將這種分裂變為分歧,再把分歧引入到正確的軌道上,形成良性競爭。


    他可不想走上袁紹的老路,手下官員將領拉幫結派,幾個兒子互相爭鬥,為了己方利益甚至不顧大局,最後沒敗在曹操手上,卻敗在了內部紛亂之中。


    十分可笑。


    所以有些事情必須要在起始點做好防備,以免今後隨著勢力的擴張,導致這種分裂勢頭也越發的兇猛。


    責善,就是他為了彌合這種內部分裂而采取的一種措施,辦法的源頭來自王陽明先生,而袁樹則加以利用,用在了彌合分歧的層麵上。


    眼下,這種矛盾公開出現,旁觀的袁樹則適時地開口了。


    “此時我們最該做的不是基於出身問題互相譴責,一個人的出身是無法自己選擇的,但是之後的道路是可以自己選擇的,就算過去犯過錯誤,也不妨礙現在大家都是同路行者,是致良知的朋友。


    在無法自我選擇的事情上互相埋怨、互相指責,萬萬要不得的,更不能因為過去的經曆而互相指責、互相敵對,從而失去了團結的可能,這不是責善為友之道,魏君,我認為,你該向趙君道歉。”


    在這個團體內,袁樹的人望是絕對的,一言一行都是大家關注、學習的目標,袁樹一開口,情況便完全不同了。


    魏甲聽了袁樹說的話後,思忖一番,麵露羞愧之色,點了點頭,麵向趙俊道歉。


    “趙君,我錯了,我沒有考慮到這些,是我的不是,還請您原諒。”


    趙俊看了看袁樹,又看了看魏甲,長歎一聲,擺了擺手。


    “我知道我出身優越,自幼錦衣玉食,不曾了解世間疾苦,如今方才見了世麵、長了見識,袁君所言當真有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良知在心,不行,便如同沒有。”


    兩人顯然沒有互相責怪的意思了,大家也都紛紛低下頭反思自身。


    安靜了一會兒,袁樹再次開口了。


    “良知在心中,不遵照良知而行,便是沒有良知,遵照良知而行,哪怕隻是一點點,便也是朝著聖賢之路大大的跨進了一步,如今隨我一同前進的諸君,都已經在聖賢之路上更進一步了。”


    眾人聽後,紛紛振奮起來,低沉的情緒一掃而空,恢複了鬥誌。


    袁樹不愧是演說大師,一句話就把大家低沉的情緒給調動了起來,看得盧植眼中異彩連連。


    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把尖銳的矛盾和低沉鬱悶的情緒給打消掉了。


    還順帶著重新點燃了大家夥兒的鬥誌。


    袁樹的語言能力真的很強。


    盧植越是觀察,就越是佩服袁樹在語言上的藝術能力。


    這種能力,他想要學習,但是他很鬱悶的發現,他總是不知道該在什麽場合說什麽樣的話,事後雖然能想到,但總不及臨場應變來的強。


    最後他不得不承認,有些本事就是天生的,後天無法彌補,在語言藝術這一塊,他一輩子都趕不上袁樹了。


    大家振奮精神之後,將各自所了解到的情況全部說了一遍,袁樹又親自繪製了一份茂陵地區的簡易地圖,把大家所到達的地方都給標注了出來,更額外標注了當地的生存現狀。


    隨後,袁樹決定兵分兩路行事。


    第一路由盧植帶領,籌集大家所能籌集到的糧食、衣物,尤其是衣物,按人頭送到那些村莊裏,交給他們,先讓他們熬過這個苦寒之冬,避免更多農民凍餓而死。


    第二路由袁樹率領,繼續向周邊探索,了解更多更廣大範圍內自耕農的生存現狀,擴充“助農地圖”的詳細程度。


    隻有目前這三天搜集到的訊息,還不足以判斷整個茂陵地區的自耕農的生活現狀,他還是需要更多的數據樣本來綜合判斷。


    目前他也不認為整個茂陵地區的自耕農都是這樣淒慘的生活現狀,若都是如此,他們早該造反了。


    於是從延熹八年的十二月中旬到延熹九年的正月初,差不多二十天的時間裏,盧植和袁樹分頭行動,他們一方麵對生活困頓的自耕農村落予以了一定的支援,一方麵,也對茂陵地區的自耕農生活狀況有了比較詳細的了解。


    一開始,對村落的支援主要來自馬氏弟子門生群體的募捐。


    一些家境較為富裕的士人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慷慨解囊,拿出衣物、糧食或者錢財捐贈給袁樹主導的助農行動小組。


    袁樹自己也以身作則,拿出自己的積蓄購買了不少糧食和衣物,算在了助農小組的倉庫裏,甚至還衝到了馬融麵前打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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