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植一句話說完,現場眾人頓時議論不已。


    盧植這是主動認輸了。


    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到底是什麽書,還是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大家倒也不認為袁樹所說的就是正確的答案。


    但是辯經,隻要有一方認輸,就足夠了。


    輸就是輸,與對錯沒有太大關係。


    鄭玄之後、馬氏最強高足盧植在一局辯論之中輸給了袁樹,這件事情已經坐實了。


    袁樹看著盧植認輸的模樣,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注意到了什麽。


    然後他也向盧植還禮。


    “盧君有君子之風,樹,不及也。”


    盧植抬起頭,頗為驚訝的看了看袁樹,隨後露出了一絲笑意。


    果然,他的所作所為和之前自己印象之中的那個袁樹完全不同,之前的全是謬誤,眼前的袁樹,才是真的袁樹。


    盧植不停地歎息。


    然後,他拿出了百分百的精力,準備和袁樹繼續進行公正公開、堂堂正正的對決。


    一局辯論輸了,可不代表完全輸掉這一次的辯論。


    他可沒打算在整場辯論之中認輸。


    果不其然,第三場辯論,盧植問袁樹有沒有興趣討論一些更加有趣的議題,袁樹表示可以,然後盧植就開大了。


    論天子結婚是否有親迎之禮。


    這個問題問出來,袁樹就知道盧植是來真的了,這可不是局限於左傳的辯論了,而是正兒八經的學派之辯論。


    左傳和古文經學派在這一點上有明確的態度——【天子至尊而無敵,故無親迎之禮】。


    盧植首先就占據了這個論點,表示自己站在左傳的立場上,認為天子乃天下至尊,結婚也沒有親迎之禮。


    那麽與之站在對立麵上的論點自然是天子有親迎之禮。


    而這,是公羊傳為代表的今文經學派的觀點,是一整個今文經學派在禮製這一問題上的統合觀點。


    【自天子至庶人娶,皆當親迎】。


    今文經學派和古文經學派的爭端一直以來都有一個很關鍵的環節,那就是“天子禮”的環節。


    今文經學派最大的一個弱點,就是在至關重要的東漢帝國憲法、也就是【禮】的問題上,始終沒有拿出一個讓漢皇室滿意的結論。


    今文經學派傳承的是秦代幸存的老儒生們口口相傳的儒家文獻,其中多有缺漏、疑點,他們勉強所認可的《儀禮》又是卿大夫禮、士人禮,唯獨不是天子禮。


    周禮之中,關於天子專用的禮儀,是什麽樣的呢?


    眾說紛紜。


    沒有詳細的記載,人們隻能從古代典籍中找尋天子禮的蛛絲馬跡,為此又產生了諸多爭議。


    今文經學派沒辦法,為了鞏固地位,於是搞出了一個“推士人禮以至天子”的觀念,也就是想要把天子禮和士人禮統一起來,最多加點零星的點綴,而不超脫《儀禮》的範疇。


    對於今文學派來說,這是有好處的。


    但是這對於漢皇室來說,就不太爽了。


    正如劉邦所表示的那樣,我當皇帝,為的是爽,是為了成為天下至尊,是為了無與倫比的尊榮。


    不是為了和你們一樣。


    我沒當皇帝的時候用和你們一樣的禮儀,當了皇帝還用和你們一樣的禮儀,那我他媽的不是他媽的白當這個皇帝了嗎?


    這能忍?


    曆代漢帝為了這個問題多次和大臣商討,今文學派卻始終拿不出一個讓漢皇室滿意的結果。


    漢皇室和今文經學派最大的分歧點之一就在這裏,而這也成為古文經學派逆襲上位的一個關鍵點。


    他們推出了一本打著周公旗號竄出來的《周官禮》來和《儀禮》打擂台。


    他們的觀點就是,天子至高無上,不能用士人禮來限製天子,天子應該有屬於天子的最尊榮的一切。


    其中,在天子成婚是否需要親自迎接新娘的問題上,他們就和今文學派直接懟上了。


    天子是無敵之人,天下隻有一個,無敵之人結婚,怎麽需要親迎呢?


    沒這個道理!


    《周官禮》也就此成為古文經學派向東漢皇室交出的投名狀,由此頗受東漢曆代皇帝的青睞。


    盧植站在這個論點上詢問袁樹是否認同,如果袁樹說認同,自然不需要繼續辯論下去,這個議題可以就此而過,就當沒發生過,要是袁樹不認可,那就必然會有一場龍爭虎鬥。


    且盧植大占上風。


    說真的,如果這個時代是漢明帝、章帝、和帝的時代,袁樹還真不敢就這個問題和盧植對噴,因為那個時候東漢皇權還在走上坡路,還挺強的。


    但是這個時候是什麽時候?


    皇帝走馬觀花似的換,一茬一茬的就和割韭菜一樣,死一個換一個,皇帝威嚴大大下降,天子尊榮不再。


    好不容易出個劉誌,幹翻外戚、限製宦官,大振皇權,似乎東漢帝國的皇帝就要支楞起來了,結果劉誌也走到了生命的末期。


    接下來,就是遠遠不如劉誌的漢靈帝劉宏了,劉宏之後,就是漢中央權威全麵崩塌的時代。


    崩塌不是一日速成的,必然需要經過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是多方博弈之後的結果。


    而眼下,東漢帝國正處在皇帝威嚴喪失、皇帝神聖性下降的過程之中。


    皇權依舊、皇帝不再。


    這個時候討論天子禮,頗有一種孔老夫子克己複禮的感覺,有一種保皇黨的既視感,在袁樹看來就頗為搞笑。


    所以,順著時代的大勢,袁樹還真不會怕了他。


    而且在這個“禮”的問題上,也是袁樹少有的對今文學派比較欣賞的地方。


    現在的今文學派雖然都是一群蟲豸,但是這群蟲豸的大前輩還是有點種的。


    他們十分大膽,把士人禮給天子用,實際上就是要把天子的權力給限製住,再搭配之後提出的“天囚”理論,就是一整套限製皇帝、皇權的組合拳。


    他們似乎壓根兒就沒有打算專門搞個天子禮來給漢天子用,他們還是堅持那一套“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想法,沒想著徹底跪下來做皇帝的奴才。


    可惜他們拳術不精,打拳沒打成功,不僅沒把皇帝打成熊貓眼,反而被皇帝摁在地上使勁兒摩擦,還為此失去了自己的命根子。


    袁樹對此頗感遺憾。


    正好現在東漢帝國在走下坡路,儒家士人們的思想也正處在一個大的迷茫期,大家都不知道接下來的路可以怎麽走,這正是新思想綻放光芒的時候。


    如此,就讓我袁某人來打出這震驚東漢第一拳!


    看拳!


    “大小戴氏《禮》對此事都有一致的態度,即天子親迎,公羊傳也說,自天子至庶人娶,皆當親迎,是以樹以為,天子親迎,當屬此禮。”


    盧植興奮起來了。


    他連連搖頭。


    “左氏雲:天子至尊無敵,故無親迎之禮,昔祭公迎王後,未至京師而稱後,又有高祖皇帝時,皇太子成婚,時叔孫通製禮,從左氏,皇太子遂未親迎,這都是天子未親迎的例子。”


    袁樹搖頭,進行反駁。


    “當初太姒與文王成婚,太姒家在渭水之涘,文王親至渭水迎娶太姒,這便是天子親迎之禮,天子雖然是至尊無敵,但是與皇後相處,依然和普通夫婦一樣,夫婦成婚,禮同一體,所謂至尊而無敵,哪裏需要在這種地方體現呢?”


    盧植深吸一口氣,思考片刻,繼而開口。


    “文王迎娶太姒之時,紂王尚且南麵為君,文王乃西伯也,為殷之臣,親迎太姒實屬應當,怎麽能說這和天子禮有關呢?縱是武王成婚之時,亦為殷之臣,而非天子,袁君所言,盧某不能認同。”


    盧植所說的的確有道理,也是真的,他以此反駁袁樹的觀點,確實是有理有據,所以支持盧植的人有很多。


    可是袁樹這套拳法還沒打完呢。


    再看拳!


    “當初魯哀公曾詢問孔子,說他想要親自外出迎娶自己的王後,可是作為國君親自出迎,似乎有些不夠自重,到底該怎麽做比較好?


    孔子表示二姓成婚,合家之好,用來繼承先輩傳承給後人的遺產,誕生的後代可以為宗廟社稷的繼承者,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加重要的?


    孔子乃魯人,哀公為魯君,魯,周之親藩,最為親近,是以魯國最熟悉周禮,孔子尚且對哀公這樣說,足以證明周禮之中是讚同天子親迎之禮的。”


    盧植又思考片刻,覺得自己還能反駁。


    “孔子與哀公的對話,討論的是魯國自己的事情,魯國傳承周禮,可以祭祀天地,他們討論的是祭祀天地的事情,而非天子之禮,而且哀公相對於周天子來說依然是臣子,理當親迎,這不能說明天子有親迎之禮。”


    防禦的不錯啊。


    但是,當我打出第三拳的時候,你還能應對嗎?


    深吸一口氣,袁樹對著盧植揮出了第三記重拳。


    “按禮製,隻有納妾不需親迎,而是妾自行上門,以貶其位,天子成婚卻不親自出迎,像是納妾一樣的將一國之母喊到京師成婚,這難道是天子應該做的事情嗎?


    以一國之母尊榮,以社稷宗廟之重,尚且隻能以妾的方式與天子成婚,天子的至尊無敵需要體現到這個層麵嗎?天子如此待皇後,若皇後有孕誕下嫡子,又置嫡子於何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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