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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8日上午考語文。6月29日上午考數學,下午考英語。校長生怕有人不夠明白,用紅紙把這個簡單的考試日程表寫出來,貼在樓前布告欄裏。


    全區小學分作8個考場,新華街小學是其中之一。新華街小學的畢業生就很幸運,用不著提前一天到人家學校裏去看考場、看座位。


    27日上午,數學張老師到班上來,特地對他的學生囑咐了一遍“考試須知”。遇到很難的、做不出來的題目怎麽辦啦,心慌意亂時怎麽辦啦,發現考卷有問題怎麽辦啦,驗算時要怎麽辦啦……凡是從開考到收卷之間分分秒秒可能出現的問題都設想到了,並且有針對性地想出了措施,要同學們務必記住。


    “還有一件事。”張老師詭秘地往門外看了一眼,走過去小心把門關上,“還有一件事,算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他仿佛帶點隨意的,像是說一個笑話那樣的,說起了前幾年考試中的“作弊手段”種種。比如說,有的學校讓學生統一在卷麵上摳一個小洞,因為同一考場的考卷都是裝訂在同一卷冊中的,萬一本校老師碰巧改到了這一冊試卷,那就“心中有數”了。錯的改成對的當然是不可能,但是總能有辦法“手下留情”。少扣一分半分,這孩子或許就進了重點中學,這不光是孩子的光榮,也是本校老師的光榮,是學校的光榮。摳小洞也許太暴露,有的學校就用“滴鳥屎”的辦法,讓每個孩子自帶“白雪修正液”,拿到卷子先在卷首滴上一滴“鳥屎”。


    張老師兩手一攤:“可惜這些辦法都被別人識破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哪能這麽容易讓你作弊呢?”他又一次窺視窗外,確信無人之後話頭一轉說:“我們不這麽傻,我們有更好的辦法。這次全班同學統一用藍色圓珠筆寫。記住,是這種藍色。”


    他手裏高高舉起一支透明筆杆的圓珠筆,走下講台,在每個同學麵前展示了一遍。“都記住了嗎?要是哪個同學沒有,下午立刻去買,學校對麵的文具店裏就有。可千萬不能說出去,連你們的父母也不要說!切記切記!”他揮動拳頭,作一個威嚇的姿勢。


    全班學生就很興奮,一個個在座位上把身子扭來扭去,就跟吃了顆“定心丸”似的。


    可是沒過幾分鍾他又急匆匆來了,跨進教室就說:“不行不行,不能那麽幹。校長說了,這迴考試紀律比哪年都嚴,發現有一個學校作弊,這個學校的分數統統作零分算!我們算了,還是別冒那個險吧。”他揮揮手:“剛才的話隻當我沒說。”又忿忿不平地哼一聲:“我就不信我們班的數學成績會比別人差!”


    全班一齊哈哈大笑。張老師搔搔頭皮,也跟著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


    下午不上學。邢老師宣布了要大家都不再碰書本,完全徹底地休息、放鬆。金鈴一絲不苟地執行了這個命令,堅決不響應卉紫要她再看一遍書的建議。她曾試圖讓卉紫答應她打開電視,遭到拒絕後也就不再堅持,自己拿出紙和筆畫美人兒,在美人衣服上塗膠水,然後把彩色粉筆碾成粉末吹上去。她自己先大驚小怪地讚美、欣賞,又打電話告訴楊小麗她的這個發明。


    卉紫心裏想,還真是個孩子呢,一丁點都不知道憂愁啊!


    外婆從家裏特地趕了來,給金鈴送來4塊米糕和4隻在街上買的“嘉興粽子”。外婆沒有騎那輛雙人自行車,原因是外公心髒有點不好,不敢勞累。


    卉紫說:“爸心髒不好,你還趕來幹什麽?”


    外婆說:“我送東西呀!米糕吃了會‘高’,粽子吃了會‘中’,‘高中’、‘高中’嘛!給孩子圖個吉利。你小時候考中學,就是吃了糕和粽子才考中的。你忘啦?”


    卉紫說:“我沒忘。可現在都已經是電腦時代了!”


    外婆撇撇嘴:“電腦時代又怎麽樣?”


    卉紫舉手投降:“好好好,聽你的。”


    外婆的腦子有時候很現代,有時候又很封建,簡直就是個奇怪的混合體,跟她越纏越糊塗,所以還是休戰為妙。


    外婆走前又一次囑咐金鈴:“記住啊,明早叫你媽媽蒸熱了給你吃。”


    金鈴很響亮地說:“忘不了!”


    外婆便很滿意,認為金鈴這迴沒問題,重點中學跑不了。


    卉紫對金鈴說:“看著吧,接下來該是你奶奶敲門了。”


    果然,話音才落,奶奶的大嗓門喊得一樓道人家都能聽見:“金鈴呢?我給你送豬腦子來了!”


    金鈴就和卉紫相視而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奶奶莫名其妙:“笑什麽呀?送豬腦子不對嗎?吃腦子補腦子,這可是老古話呢!老古話哪句不對?”


    金鈴說:“奶奶,沒說你不對,隻是我吃了豬腦子也和豬一樣笨,那可怎麽辦?”


    奶奶一拍手:“哎呀,我怎麽沒想到?該買個大魚頭才是!”


    “魚也不聰明啊。”


    奶奶笑眯眯地在金鈴頭上輕拍一掌:“小鬼頭!拿奶奶鬧著玩呢。誰能有我們金鈴聰明?別說吃腦子,吃草都能長出個寶來!”


    晚飯時金鈴的胃口很好,奶奶送來的豬腦子,她一個人就吃了一半。這東西卉紫本來不知道該怎麽燒,還是經金亦鳴的提示,采用了冬天吃火鍋的辦法,用湯料燒開,再蘸上許多作料。金鈴說豬腦子和豆腐腦一樣鮮嫩。


    8點鍾,卉紫催促金鈴上床睡覺。金鈴這時候表現得有點慌亂了,刷牙時錯把卉紫的洗麵乳當牙膏擠上去,洗澡時身子沒洗,單單把頭發洗了,弄了一地的水。


    卉紫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金鈴,怎麽啦?”


    金鈴強笑著說:“沒什麽,媽媽,我隻是在想幾個容易寫錯的字。”


    9點多鍾,卉紫到金鈴房間去看,金鈴還在大睜著兩眼想心思。一見卉紫進門,她要求說:“能給我吃一片安眠藥嗎?”


    卉紫說:“吃安眠藥不好,明天會頭昏。”


    金鈴輕輕地說:“我以為我不會害怕,其實心裏還是緊張的。”


    卉紫在床邊坐下,把女兒柔軟的、汗濕的手鬆鬆地握在自己手中,說:“沒什麽,實在考砸了也沒關係,媽媽知道你盡力了。再說以後還會有機會,3年後你還要考高中的,對不對?”


    “真的沒關係?”金鈴眼巴巴盯住卉紫的臉。


    “真的沒關係。”


    “你會認為我是個好孩子嗎?”


    “當然。”卉紫在金鈴臉上輕輕一吻,“媽媽一向認為你是個好孩子,是個很乖的、懂事的、討人喜歡的好孩子。”


    金鈴出了一口長氣,滿意地翻一個身,嘟噥道:“媽媽你別走,就坐在我旁邊,拉住我的手……”


    話沒說完,金鈴的鼻腔裏已經有了細微的鼾聲。


    卉紫不敢走,她把女兒的小手握在手心裏,感受著女兒的心跳和體溫。她想,到3年後考高中的時候,6年後考大學的時候,金鈴還會像現在這樣需要她和依靠她嗎?那時候女兒的手會長得比媽媽的手還寬大了,媽媽想握也握不住了吧?


    又想,那時候升學的道路會是怎麽樣的?更寬了還是更窄了?孩子還要付出多少辛苦多少努力,才能在那路上磕磕絆絆占據一個位置啊!


    卉紫就這麽醒醒睡睡,一動不動地在金鈴床邊倚了一夜。其間金亦鳴幾次踮著腳進來看她,她擺手叫他不要出聲。


    “讓孩子踏踏實實睡一覺吧。”她用哈氣一般的聲音說。


    6點鍾醒來的時候,金鈴已經忘了昨晚的緊張和憂愁,重新變得像小鳥兒一樣快活。卉紫拿出語文書讓她背幾篇課文試試,她一口氣從頭背到尾,當中沒有一絲結巴。卉紫很滿意,認為金鈴睡得不錯,精力充沛。


    金鈴吃過外婆送來的糕和粽子,卉紫送她下樓。卉紫說:“我隻送你到校門口。從前我考中學時,外婆也是把我送到校門口的。”


    金鈴文縐縐地說:“甚至我一步也不要你送。沒這個必要。”


    卉紫裝作沒聽見,拉緊了金鈴的手不放。


    經過巷子裏的小吃店時,老板娘笑嘻嘻地打招唿:“金鈴今天考狀元啦?我可要等著吃金鈴的喜糖噢!”


    金鈴就開開心心地答應:“好啊!”一邊說一邊跟迎上來的小黃貓招招手。


    出了巷子才發現,滿街是趕考的孩子和送考的家長。孩子都拎著裝有文具和準考證的塑料袋,輕輕鬆鬆,東張西望。一旁的家長背著水壺,提著早點,胳膊上搭著毛巾,手裏拿著紙扇,滿臉是掩飾不住的焦慮和擔憂。還有些人家是全家出動來送考的,爸爸媽媽加上爺爺奶奶,再加上外公外婆,簡直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送考隊伍。有些路遠的人家怕趕不上,就花錢打了“的士”過來。馬路上車鳴人叫,熱鬧非凡。


    金鈴在人群中一眼看見了尚海和楊小麗。半天沒見麵,她仿佛久別重逢那樣的興奮,高聲喊著他們兩個的名字,掙脫卉紫的手就要衝過去。卉紫理智地製止了她,因為卉紫看見人家的媽媽還在抓緊最後時間對他們叮囑什麽要緊的話。


    忽然身後有摩托車轟鳴過來,卉紫嚇了一跳,慌忙拉著金鈴避到一邊。


    騎摩托車的是個20來歲的帥小夥子,穿一身雪白的騎士裝,戴一頂紅色頭盔。後麵搭車的人卻是穿一身紅色綢衫綢褲,戴著白色頭盔。前麵的小夥子把車停在金鈴麵前不走了,一腳斜撐著地,將摩托車歪倒過來,讓後麵的人下車。後麵的人動作有點遲緩,小夥子不得不伸手到後麵扶一把。


    那人下車後,突然在金鈴麵前將頭盔一掀。金鈴大叫起來:“孫奶奶!”


    卉紫也嚇了一跳,萬萬沒有料到來人竟是腿腳不靈便的孫老太太。一時間她竟目瞪口呆,腦子有點轉不過來。


    孫奶奶用頭盔在金鈴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心慌嗎?”


    金鈴笑嘻嘻說:“不慌。”


    孫奶奶說:“不慌就好。記住奶奶那天跟你說過的話,遇到沒把握的題目就怎麽樣?”


    金鈴剛想迴答,孫奶奶伸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噓!別說出來,保留這個秘密!”


    孫奶奶笑著看看卉紫。金鈴也迴頭對媽媽笑。孫奶奶說:“金鈴媽媽,你應該對你的孩子有信心。”又說:“金鈴記住啊,考完了到奶奶家來,我們該給月季花捉蟲了。”


    她戴上頭盔,扶住小夥子的腰爬上摩托車。真是個童心未泯的老太太。


    校長、邢老師、張老師、英語老師……一大群人都等在校門口,給每一個走進門去的新華街小學畢業生鼓勁。校長說:“好好考!”邢老師說:“要細心!”張老師說:“別忘了檢查!”英語老師不說話,隻笑著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一個表示勝利的英國式手勢。


    金鈴從半開的校門進去了,卉紫和其餘無數家長一樣被攔在了門外。他們一個個踮了腳,伸長脖子,盡力從攢動的人頭之上盯牢自己孩子的背影。盛夏的陽光傾灑在孩子們的身上,為他們跳躍的步伐製造出一種歡快的節奏,與門外憂心忡忡的大人的麵孔正好形成反差。卉紫很職業性地想,趁機采訪一下他們,會得到一篇很不錯的特寫,下期雜誌可以上頭條的。


    預備鈴聲尖銳地嘶叫起來,沒有來得及走進考場的孩子們開始加快了腳步。卉紫在心裏無聲地喊:“跑啊,孩子,衝刺啊!”


    寫作的快樂(代後記)


    1980年前後,我曾經狂寫過兒童文學,創造過在同一期《少年文藝》上發表兩篇作品的紀錄。發表了,還怕別的作者不滿我多占版麵,一篇用真名,另一篇用筆名。如今想起來,那樣的狂熱有一點匪夷所思。那時候年輕,年輕是聽不得表揚的,讀者一喜歡,編輯一欣賞,再弄上幾個小獎,勁頭就像高燒時的體溫表,蹭蹭地上去了。隻可惜,熱得快也涼得快,說不寫就不寫,此後的十多年沒有沾過兒童文學的邊,完完全全地成了一個兒童文學的局外人。


    1996年,我的女兒小學升初中。身為母親的我,和孩子共同經曆了一場算得上慘烈的升學大戰。考試結束,塵埃落定,我在整理家中堆積成山的複習資料和模擬試卷時,心中感到了酸澀:我們的孩子就是這樣舉步維艱地跨入人生的嗎?他們必須要這樣過關斬將、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才能從這個社會領得一張“許可證”嗎?


    很隨意地,我跟我的同事朋友們談起感想,竟受到一致的讚同和慫恿,他們說,你寫出來吧,寫成小說吧。


    就這樣,我用了大概20天的時間,寫下這本《我要做好孩子》。對人到中年又家務纏身的我,這幾乎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狂奔速度。不是我自己在奔,是我的文字、我的人物、我的故事在引領我疾走。寫的就是我女兒的生活,我們家庭的生活,女兒在學校的生活。太熟悉的內容,簡直不需要編排,不需要想象,隻需在書桌前坐下來,無數生動的場景就爭先恐後要湧出筆端,有一種欲罷不能的酣暢。


    小說完成後,又以最快的速度出版,大概也是一個月吧。記得我是12月初才決定寫這本書,春節剛過,漂亮的樣書已經送到我的手上。我女兒先看。她是自己在看自己,連看三四遍,一邊看著,一邊嘻開嘴巴,一個人偷著樂。然後,我開始在不同的場合聽到了孩子們驚歎一句同樣的話:“金鈴跟我真像啊!阿姨你怎麽知道我的事情的呢?”


    我當然不知道他們。可我知道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是千千萬萬個“他們”中的一個。我寫好了女兒的故事,自然就寫好了“他們”的故事。


    我女兒現在已經是大三的學生了。前幾天她還從國外打電話迴來,要求我給她寄去我的幾本兒童長篇小說,她室友們要看。這些已經殺出考試重圍的孩子,這些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他們還想重溫一遍閱讀兒童小說的快樂。


    快樂並憂傷,或者說,快樂並思想,這是我對自己寫作兒童小說的要求。不有趣不行,僅僅有趣更不行,得讓我的文字和人物在孩子心裏留下來,很多年之後還能記住一部分,在他們迴憶童年時,心裏有一種溫暖和感動。


    我時刻都在問自己:我做到了嗎?


    我知道我是努力的,我把孩子當上帝一樣尊敬,從來都沒有低估他們的智慧和能力。我努力追趕孩子們前進的步伐,像誇父追日一樣辛苦。這樣,孩子們進步了,我的作品也就進步了。


    還要努力。寫作的快樂就在努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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