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前幾任相比,阿初姐並不是一個好主人,但也不壞。


    像她自己說的那樣,莫為願意跟著就跟著,反正她既不會隨便瞬移出去幾千米甩開他,也不會在他筋疲力盡的時候停下來等他,好像莫為是一片不小心落在她肩頭的葉子,貼在身上不痛不癢,有風來就飄走便是,至於要飄去哪裏,她不關心,更不會迴頭去看。


    頭幾年的時候,莫為光是跟上她的腳步都很吃力。


    他那雙腳穿慣了舒適的鞋襪,踩慣了鬆軟的地毯,現在從火刑柱上下來,隻勉強有件破袍子蔽體遮掩,自然也不會有鞋穿。


    他是魅魔,倒不擔心會給腳底板磨出難看的水泡和硬繭,但赤腳走在泥濘的土地上,又穿過長滿荊棘的叢林,再來到烈日炎炎的岩石峽穀,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的雙腳快要變成了石頭,麻木到分不清疼痛和觸感。


    由奢入儉難,但也沒有那麽難,真正困難的一件事,是他從此以後都要自力更生了。


    要喝水,自己去找;要吃東西,自己解決;沒有衣服穿,自己想辦法;頭發長了,自己打理;就連發/情期,都得他自己去千方百計地誘惑和哄騙,也根本沒有挑揀對象的餘地。


    阿初姐不用吃喝,也不用休息,盡管她也會在某些地方停留,但停留多久根本沒有規律,莫為也不敢走遠,隻能就近快速地補充營養和紓解,以前精心培養出來的優雅禮儀和挑剔品味便飛快地通通被他忘在腦後了。


    好在莫為漸漸摸清了阿初姐的脾氣,知道她雖然冷漠,但基本上有問必答,答必屬實,每次在某處停留時,他便會事先去問清出發的時間,這才安穩了不少。


    阿初姐說要在這個小鎮停留到第二天早上日出的時候,那她就肯定不會在淩晨提前離開。


    莫為能確信這一點,還要源於兩個相似的場景。


    第一個場景是在河邊,一位來取水的老婦人摔倒在地,見到他們二人後,向阿初姐招了手,希望她幫幫忙,阿初姐便將老婦人送迴了家。


    第二個場景是在樹下,也是一個摔倒的老人,但這位老人沒有向他們請求幫助,阿初姐就視若無睹地從老人身邊走了過去。


    這讓莫為想到了他的鋼琴。


    隻有敲下琴鍵的時候,鋼琴才會發出聲音,也隻會發出該發出的那一個音。


    與此同理,隻有先去敲敲阿初姐,她才會迴應你,也隻會做出確切無誤的那個迴應。


    這個類比讓莫為偷笑了很久,也讓他覺得阿初姐那張冷臉在不知不覺間變得親切了許多。


    他們兩個人走過了很多地方,很多時候都是在同一個區域來迴繞圈,從東走到西,再從西走到東,像是要用雙腳丈量大地的麵積一樣。


    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莫為追趕她的難度,因為阿初姐基本上是在不同的城鎮間穿行,慢悠悠的,像是在看風景,也像是在用自己的眼睛記錄世界。


    她有時候會坐在高高的樹梢上看著某個黑人奴隸在煙草種植園裏勞作,有時候會在周日的時候忽然在某間教堂外停步,安靜地聽著裏麵的讚美詩,有時候也會在河邊注視一頭被獵人打傷的駝鹿是如何被螞蟻和蒼蠅剝離出一具森森白骨。


    莫為對這些漫步和停留一樣摸不著頭腦,但每次還是學著她的樣子,認真仔細地去看、去聽、去注視。


    他問過阿初姐要去哪裏,得到的迴答卻是哪裏也不去。


    哪裏也不去,為什麽要一直走個不停?


    莫為很不解,但這是主人的決定,他無權置喙,更不能忤逆。


    這一路上也不是沒有遇到到麻煩,光是獵魔人就遭遇了好幾次。


    阿初姐是個不懂避嫌的,他們的行進路線又總是離不開歐洲移民的聚居地,撞見獵魔人隊伍的概率還不低,每次莫為都會害怕得躲在阿初姐身後,揪著她的鬥篷不撒手。


    不過一看清阿初姐的臉,那些獵魔人的敵意就立刻煙消雲散,像是躲避瘟疫一樣直接掉頭就走。


    兩三次以後,莫為的膽子就大了,也發現了獵魔人隊伍裏人手一張的畫像。


    就是對比著這張栩栩如生的畫像認出了阿初姐,兇神惡煞的獵魔人們才跑得跟兔子一樣快。


    後來,他們在路過某個位於海邊的新興小鎮上的教堂時,那教堂的大門裏站著一個穿白袍戴銀冠的少年人,見到他們後笑著打了個招唿,又一直目送他們走遠,從那以後,他們就連獵魔人隊伍都遇不到了,偶爾遠遠地看到,那些獵魔人也會迅速撤出他們所在的這整片區域。


    最大的威脅消失,莫為行事就有點肆無忌憚了,也因此招惹了不少麻煩。


    偷件衣服偷雙鞋倒沒什麽,莫為抓幾隻野兔或者送一窩水獺也就抵債了,就是不小心睡了人家的女兒或者兒子有點麻煩。


    莫為是魅魔嘛,本來就喜歡男女歡情,想要就去要,哪管對方是男是女,是不是已經訂了婚,又是不是在上帝麵前發過守貞誓言。


    阿初姐是絕對不會幫他解決這些麻煩的,哪怕莫為被人家幾十號人追在後邊喊打喊殺,照樣目不斜視地走她的路。


    莫為也是在這個時候才發現,他原來是比這些普通人類要強大很多的。


    他原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拎起一個成年男人,可以一步躍出普通人三步的距離,也可以直接跳上兩三米高的屋頂,躲過那些慢吞吞的箭矢,推開所有軟綿綿的拳頭。


    像是一下子拿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也像是一下坐擁了金山銀山的窮人,莫為開始遍地撒歡兒四處留情,出事就跑,轉頭就忘。


    大半年後,他的阿初姐在一座小鎮中心的廣場上被憤怒的民眾給包圍了。


    “你這個邪惡的女巫!滾出去!滾出我們的鎮子!”


    男人們有的端著火槍,有的拿著鋤頭和犁耙,婦女們搬來一筐筐石塊,領著小孩子們也準備好了滿滿一口袋的碎石子,不等大人們下令,就率先向阿初發起了攻擊。


    第一顆石頭落在阿初身上,她沒有躲,其他孩子不甘示弱,大大小小的石子雨點一般地落在她身上,她也無動於衷,隻是摘下兜帽,平靜地道:


    “我不是女巫,我今天就會離開這裏。”


    如果她驚慌躲閃,痛苦哀求,那些民眾或許反而不會害怕了,可現在......


    “黑頭發?!”


    “黑頭發!果然是那些野蠻人!”


    “是魔鬼!她就是那個放出魔鬼引誘無辜少女的女巫!”


    “果然是她!傳聞中那個藏在鬥篷裏的女巫!她已經害死好多個城鎮的人了,這次要輪到我們了!”


    “殺了她!燒死她!”


    第一杆火槍響了,隨後是第二杆、第三杆......男人們裝填火藥的空隙,婦女們也勇敢地衝了上來,滿臉堅毅,氣勢洶洶,就像是古希臘那尊投射標槍的宙斯雕像,把她們手裏的石塊扔向阿初,再搶過身邊男人們手裏的鋤頭,一股腦砸了過去。


    火藥、石塊和鐵器並不比孩子們的小石子有效多少,阿初依舊平靜地站在原地,淡淡蹙眉,似是在思索眼下的情況要怎麽辦。


    這些人太瘋狂了,而且莫名其妙地,她明明站在這裏什麽都沒做,這些人反倒越來越害怕,也越來越倉皇失措,如果不是她特意吸引了所有的攻擊,光是那些精準度堪憂的火槍就要誤傷在場的一大半人了。


    她是不願意引發無謂的傷亡的,也實在搞不懂這些人的想法,似乎一走了之是最好的處理方法。


    瞬移離開恐怕不合適,陡然失去目標,先不說周圍這些人正鬧得興起,人類的反應能力也有限,流彈和石塊肯定會傷到很多人。


    阿初這樣想著,向前走了一小步。


    人群唿啦一下向後退去,父親踩傷女兒,兒子撞倒母親,男人手裏的火槍砸到了女人的胸口,女人手裏的鋤頭砍傷了男人的小腿,咒罵聲和痛唿聲響成一片,最後又齊齊匯聚在一起,轉變成了對阿初更加惡毒怨恨的咒罵。


    這讓阿初的下一步遲遲不敢邁出,生怕她再走兩步這些人就全滅了。


    要全部弄暈嗎?還是把他們都送迴家?


    或者叫聖子來處理一下?


    畢竟她並不打算搶奪他的信仰,反倒是她的一時興起讓他蒙受了一些損失。


    匆匆從某個農場主女兒床上趕來的莫為見到的,就是孤零零的阿初姐正低垂著頭,被一大群憤怒到臉紅脖子粗的人圍攻欺負的畫麵。


    怒氣從胸口衝到頭頂,莫為那一腔滾燙的焦灼無處發泄,便遵循本能,扯著嗓子極其粗魯地大吼了一聲。


    淡粉色的薄霧忽得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輕風吹動,像層薄紗一般,籠罩了半個小鎮,人群正中的阿初轉頭看來,莫為已經脫力昏倒在地。


    昏倒的瞬間,莫為既後悔,又害怕。


    不,不單單是害怕,而是一種捏緊了他心髒的恐懼。


    完了,完了!


    他這一昏倒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醒來,到時候阿初姐肯定已經走了。


    他,又要被拋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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