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得了阿初本人的同意,石昆侖的心思就從那柳道士的身上移開了。


    這應該就是契機的意思了。


    因為這兩天的見聞經曆,阿初承認了她自己的身份,願意恢複她原本的樣子。


    “我去找該隱,也跟他說一聲。”


    石昆侖是個很講義氣的好妖,有了好消息要分享。


    哪怕對方是情敵。


    “該隱”這兩個字像是觸發了什麽按鈕,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從永福寺裏的某處傳出,在圍牆上撞來撞去,刺破雨幕,霎時傳遍了全寺。


    石昆侖微微蹙眉,捏著小狐狸的後頸拎在手裏,丟下一句“在原地等我不要亂跑”,就縮地成寸趕了過去。


    宋初盡量不去想那聲尖叫與該隱的關係,見雨過天晴,迴到了他們之前歇腳的小亭子裏。


    小亭子的三邊坐凳都配有弧形的圍欄,宋初靠著亭柱坐下,一隻手隨意地搭在圍欄上,指尖輕輕挑落了幾滴雨珠。


    明明剛剛下過一場有秋風助陣的大雨,坐在這裏的她,衣服卻一點都沒有濕。


    陽光被指間的水珠吸收反射成一小團朦朧的華光,將香包放在鼻下輕嗅,宋初緩緩地閉上眼,沉入夢境。


    ......


    站在昨日見過的小山穀裏,身後是熟悉的紫色鼠尾草花田,阿初推開了小木屋的門。


    柳道士的夢境果然擴散到了現實,而現實又成為夢境的養分。


    這已經是夢中,坐在蒲團上的柳道士一夜間全白了頭發,皺紋爬滿眼周,雙目緊閉,眼皮劇烈顫動,顯然也是在夢中。


    另一場夢中。


    這就是反噬的兇險之處了。


    當柳道士從他的夢中醒來,會自然而然地將這裏當作是現實,不會意識到他其實還在做夢。


    夢中夢是一種很特殊的狀態,以柳道士的修為是無法自行在夢中進入另一場夢的。


    很快,他會發現自己無法入夢修煉,無法買夢,甚至無法睡覺,而精神力卻在急劇消耗,最終便會淪為癡呆的廢人。


    到那個時候,他就會徹底醒來了,可惜,心智已失的他,依然會覺得自己不過是在另一場更為真實的夢中。


    遭受過反噬的修夢者,十有八九是自戕收場。


    也算是報應了。


    宋初站在柳道士身前,抬手一點他的眉心:


    “你該醒來了。”


    柳道士睜開眼睛,眼中是大夢初醒之人慣有的那種迷茫和懵懂,以及來不及消散的痛苦之色。


    “做噩夢了?”宋初笑問。


    柳道士看清了宋初的臉,連忙雙膝跪地,重重地磕起了頭:


    “上仙饒命!上仙饒命!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驚擾了上仙,希望上仙恕罪!恕罪!”


    “上仙?”


    宋初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稱唿,有些新鮮。


    柳道士唯唯諾諾地囁嚅不言。


    他不知道宋初的來曆,但他從宋初的夢裏,從那幾個破碎且模糊的片段裏就能感覺得到,眼前這位不是他可以招惹的。


    那是不知道多少歲月之前的世界,是亙古不變的漫天星海,是超脫於這個世界的目光。


    這絕對不是夢。


    柳道士隻能在精神被撕裂之前勉強確認這一點,隨後就拚盡全力掙斷了他與宋初之間的聯係,卻依舊陷入了反噬。


    宋初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你徹底將我叫醒了,所以我才來見你。”


    她是不可能做夢的,柳道士是不小心觸動了她的記憶。


    算不得恩情,因為她還不想醒。


    不過也算不得損害,因為她確實該醒了。


    而且,就算沒有柳道士,她很快也會被別人叫醒,這也算是一場小因果,她該來看看。


    “上仙恕罪,上仙恕罪!”


    柳道士聽不懂她的意思,隻好繼續磕頭認罪。


    宋初看著跪伏在地的柳道士,平靜地道:


    “柳凜元,字乾君,七歲遇師門傳道,入門後得號‘鈞一’,及至今日,享壽一百九十三歲。七十七年前與狐族結怨,隻這近三年,就從世界各地共一千八百九十五名凡人處購買夢境,間接導致其中逾三百人喪命。今天早上七點十三分,這座城市裏也有了第一個犧牲者。”


    所以說,雖然已經晚了,但那位老阿姨那時最應該做的事情是迴家。


    柳道士的身體已經在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額頭上滴下的汗水打濕了地麵,與被磕出的鮮血混在了一起。


    他自己都沒有計算過這些,可他卻清楚這數字應該是八九不離十。


    而他的來曆名號在這幾十年裏從來沒有對別人提起過,怕給師門的名譽抹黑,卻一齊被這人一語道出。


    “我不是法官,也不存在能夠約束你我的法律,之前那些人遇到你是他們倒黴,與我無關。不過,你出現在了這座城市裏,恰好算計到了我頭上,惹出的人命又湊巧與我有了些微交集。”


    “我、我可以彌補那家人!我可以補償!那些被我買走夢的人,我也可以幫他們修複破損的精神!希望上仙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饒我一命吧!”


    柳道士抬起頭,老淚縱橫,懇求道。


    “也好,就給你一個機會吧。”


    宋初不甚在意地點點頭。


    “謝謝上仙!謝謝上仙高抬貴手!”


    柳道士又連著磕了三個響頭。


    “我給了你機會,你可不該騙我啊。”宋初笑道。


    柳道士的額頭抵在地麵,半響不敢起身。


    他不該心存僥幸,眼前這位能把他的過往經曆講得清清楚楚,怎麽可能看不出這一點?


    因為狐族的詛咒,現在的他根本沒有幫別人修複精神力的能力!


    他剛才不過是......一時情急,對!一時情急才沒有把話說清楚!


    “來都來了,總要做點什麽,剛好我也對你跟狐族的恩怨有點小興趣,就一起去看看吧。”


    宋初伸出手,柳道士的表情變得茫然,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動作抬起頭,將自己的眉心送到她的指尖之下。


    ......


    石昆侖和小狐狸趕到尖叫聲的來源,發現一位暈倒在地的年輕姑娘,檢查完姑娘的瞳孔和脈搏,石昆侖鬆了口氣。


    還行,該隱還算有分寸,沒搞出人命。


    將手指搭在姑娘頸邊試探脈搏的時候,石昆侖就發現了兩個還滲著血的牙印,指間微光一閃,傷口愈合,血跡消失。


    寺廟的僧人也已趕來,見石昆侖蹲在姑娘身邊,立刻警惕起來。


    石昆侖站起身,坦然地向僧人們問了聲好,表明自己隻是過路的,彎腰把姑娘抱起來,詢問他們哪裏是緊急醫務室。


    他還要看護一下這姑娘,尤其要看看她醒來後還會不會記得被該隱襲擊的事情。


    該隱身為吸血鬼一族的始祖級人物,下嘴咬人這種重複了不知多少遍的行為竟然還會出紕漏,難道是托大沒有提前催眠目標?


    姑娘被石昆侖橫抱起來,手臂無力地垂下,被她抓在手裏的東西也叮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幻化成白貓的小狐狸一爪子按住了這叮當亂蹦的東西,拍了拍,撓了撓,喵喵叫著示意石昆侖低頭。


    石昆侖循聲看去,有點無語。


    來永福寺燒香的姑娘身上竟然藏著教廷出品的真正有正經聖光的十字架手鏈,該隱這破運氣,也是沒誰了。


    不過,能在這麽一件小飾品上栽跟頭,該隱是不是也太過大意了......


    不應該啊,以他的實力,完全可以硬扛著聖光把人吸幹才對......或許是他另外出了什麽事?


    ......


    柳凜元,也就是柳道士,發現自己迴到了七十七年前。


    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頭,熟悉的一片歡騰熱鬧。


    穿著洋式製服的年輕人吹著各種樣式稀奇的金屬樂器,得意洋洋地領著隊伍;


    穿著布衣短打的瓜帽漢子們敲鑼打鼓吹嗩呐,紅光滿麵地走在後邊。


    騎著高頭大馬的新郎官胸前別著大紅花,腦袋上頂著紅豔豔的圓禮帽,嘴角笑意含蓄,享受著圍觀群眾們投來的羨慕目光。


    一頂金紅兩色的精美花轎足有兩米高,八個穿著喜慶紅衣的轎夫腳步平穩,如履平地。


    隊伍的後邊還有兩輛不用牛馬拉也能走的方盒四輪車,車窗都鑲著玻璃,裏麵坐著穿綢衣帶眼鏡的老先生和露出兩條雪白胳膊的年輕夫人。


    從路人們語帶豔羨的議論聲中,柳凜元確定這是一場嫁娶紅事,隻不過很多方麵都變得時髦了而已。


    現在的柳凜元自然不是當年那個剛剛走進大城市的鄉巴佬,這場麵卻依然讓他激動。


    因為,這正與他記憶裏的場景一模一樣,就連細節都分毫不差,根本不像他做夢重溫時那樣朦朦朧朧。


    就在他想要離開擁擠人群去改變過往時,卻發現他的身體動彈不得,隻能像當年一樣,站在擁擠的人群裏,呆呆地看著這隻送親的隊伍從麵前走過。


    “別激動,你沒有迴到過去,迴到過去這種事是辦不到的,這是你的記憶。”


    “不過,記憶向來都很主觀,視角也很片麵,為了更好的遊戲體驗,我按照自己的記憶修補了不少細節,稍後應該還會給你提供一個第三方視角。”


    宋初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時間靜止了。


    路邊看熱鬧的人群,吹吹打打的樂手,抬花轎的轎夫們抬起的腿,被拋灑在半空中的糖果,還有街邊奮力向上撲的孩子們,一切都被定格在一瞬間。


    “雖然主控權在我手裏,這依然是你的夢境,你才是主人,請不要太在意我。”


    宋初的聲音漸漸變低,直到幾不可聞。


    “那麽,祝你有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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