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噠——


    清脆而富有節奏的敲擊聲突然飄響在每個人的耳際。他們扭頭要尋找聲音的來源,卻一無所獲。噓聲漸漸平息。


    同樣的聲音也飄響在芍藥耳側。這曲調她很熟,是一首琵琶和鼓合奏的名曲——《破陣》。


    可是,怎麽會突然有人奏起曲子來?


    她耳側響起了白鈺低沉的聲音:“去拿琵琶!”她下意識地要照做,才一轉身,柳萬枝已遞上了她的琵琶。


    “這曲兒,你應該會的!”


    她望向白鈺,隻見他盤膝坐在那幢青瓦房的屋頂,雙手不斷起伏著,正好合上了耳畔敲擊聲的節奏。


    這麽說,他是在替自己救場?一股溫暖而酸澀之感在她心頭湧動。她來不及細想,鼓聲獨奏已經要結束了,是琵琶進場的時候了。


    她今天穿的水袖很長,本不適合彈琵琶。好在這水袖是由薄絲織成,極為纖巧。她索性將它扯了下來。


    跟在裂帛之聲後的,是嘈嘈切切的琵琶聲。


    琵琶乃西漠樂器,有淩厲之氣,而《破陣》曲本就是戰場殺伐之樂。恍惚間,聽者仿佛被帶迴到了那個鐵馬冰河的仙魔戰場。


    白鈺的伴奏給了芍藥一種莫明的安心感。她手指如上下翻飛的白蝴蝶。瘦弱的人和纖細的琴弦,卻奏出了綿密如雨的金鐵交擊之聲。


    馬蹄急,弓弦吟,刀槍鳴,戰鼓催,殺人快哉!


    台下,有膽小的孩兒躲到了母親身後捂住了耳朵。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鼓點聲太過清脆,沒有低沉渾厚之感。


    好在,柳拜很快反應過來,低沉的大鼓很快蓋過了清脆的敲打聲。


    但在芍藥耳中,隻有那清脆的敲擊聲!


    薛吟霜和夭夭驚訝地盯著白鈺。他正遙望著戲台,手指曲起,在幾塊大小不一的瓦片上有節奏地敲擊著,和戲台中央的琵琶聲遙相唿應。


    方才她們聽戲正入迷著,芍藥卻突然丟了魂兒似的不動了。她倆還在納悶兒,白鈺已經用風華削了幾塊大小不一的瓦片。丟下一句“不要說話”就敲了起來。


    這般機變和果斷,讓薛吟霜對白鈺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況且,他的鼓藝似乎也挺不錯。


    樂曲漸漸到了高潮。芍藥的手指快到幾乎看不清。柳拜的額頭也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落在鼓皮上,旋即被震散。薛吟霜注意到,白鈺敲擊的青瓦上,已經沾染了一絲血色。


    終於,芍藥當心一畫,琵琶聲驟停。柳拜也重重砸下一槌,鼓皮應聲而破。


    排山倒海的叫好聲盤旋而上,驚得浮雲四散。


    “我說呢,大名鼎鼎的羅生百戲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原來是在賣關子!”


    “《鎖麟囊》唱到一半換成《破陣》,這可太新鮮了!”


    “誒我記得陸家家主對這種玩意兒有個說法來著,叫什麽?”


    “是叫……串燒吧?”


    “對對對,就是串燒!”、


    杜鵑離台邊近,聽清了人群的議論後她不由得長出一口氣,當即拉著眾人起來謝了幕。


    芍藥依舊渾渾噩噩,鞠躬、起身、下台,都是柳萬枝拉著她做的。她望向白鈺方才坐著的簷角,那裏隻有一隻雀兒歪著頭和她對視。


    “誒剛才那鼓點怎麽迴事啊?”


    “萬枝你怎麽想到要遞琵琶給芍藥的?”


    “不知道啊,我好像聽見有人說‘拿琵琶給芍藥’,我就去了!”


    “不會是見鬼了吧!”


    “哪能啊!是有神仙保佑!”


    迴去的路上,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芍藥在馬車裏望著窗外,心神不定。


    “好好的弦兒怎麽就斷了呢!”


    “我的鼓也壞了!”


    “一定是李北枝那小子,昨天他找我拿器房鑰匙,說要把他的東西拿走,我就給他了!”


    “這老小子,搞這種上不了台麵的小動作!”


    “要不是咱芍藥心靈神會,咱們羅生百戲可就完了!”


    “是啊多虧了芍藥!”


    芍藥迴過神來,輕吐一氣:“不是我,是白公子。”


    “開始敲打鼓點的是他,讓萬枝拿琵琶上來的應該也是他。也是他,讓我彈《破陣》的。”


    嘭——門被撞開,烏泱泱一幫人湧了進來。


    白鈺嚇了一跳,連忙把手從薛吟霜手裏抽了迴來。


    他起身負手:“怎麽了,諸位?”


    “白公子,讓我看看你的手。”人群自動分開,芍藥戲服還未脫去,款款走向白鈺。柳拜在簷角發現了幾塊帶血的瓦片。


    “呃,不必了吧?”


    窗外飛進一個身影:“藥買來——”正是夭夭。


    她也被人群下了一跳,最後一個字生生咽在嘴裏。


    “怎麽了?”她悄悄挪到薛吟霜身邊。薛吟霜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


    眾人聽見夭夭言語,又是一陣騷動。


    芍藥走上前,扯了扯白鈺的手臂,白鈺不為所動。


    芍藥抬頭,桃花眼裏,水霧迷蒙。


    她沒說話,他卻懂了。


    “求求你……”


    手上的力道放鬆了。


    芍藥小心翼翼捧起那雙白皙有力的手。


    中指指節上血肉模糊的傷痕是如此觸目驚心。修道者的軀體雖比常人堅韌一些,但到底還是血肉之軀。還好,傷口上掛著一層白霜,起碼血已經止住了。


    芍藥的視線一下子變得模糊,若不是有旁人在,她恨不得將這雙手摟進懷裏。


    她倒退一步,垂首低眉,不想讓旁人看到她的眼睛。


    “白公子大恩,羅生百戲沒齒難忘!”


    身後眾人也瞥見了這雙手,紛紛附和。


    “看!我就說他有桃花吧!”眾人走後,夭夭朝薛吟霜一攤手,“你沒看到芍藥姑娘的那個眼神喲——嘖嘖嘖!”


    “白公子義薄雲天,換了誰都要感動的!”


    薛吟霜小心翼翼地替白鈺上藥、包紮。夭夭本想自己動手的,可看到白鈺齜牙咧嘴的模樣隻得作罷。


    自己怎麽就毛手毛腳的!她心裏暗恨。


    “篤篤篤——”敲門聲響起。


    “白大哥,是我!小毛頭!”話音未落,小毛頭已推門而入,懷裏還捧著一個精致的小盒子。他將盒子小心翼翼地擺在桌子上,而後扭頭就跑。


    “芍藥姐姐說這是一點心意,她本該親自送來,但是她有點兒不舒服,改日再來謝過白大哥!”


    夭夭眼疾手快,屈指彈出一道劍氣,磕開了盒蓋。


    裏麵,安安穩穩地躺著一疊交子。


    薛吟霜眉尖一挑,看向白鈺。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若是客套,反倒讓他們自覺不義。先收著,離開時再還給他們!”


    “非也非也!”夭夭吹了聲口哨,從那厚厚一疊裏抽出一張塞進懷裏,“禮輕情意重,咱們就收一張!”


    芍藥眉頭一皺,將那封寫了一半的箋紙揉作一團丟進香爐,將筆一丟,頹然地倒在椅子上。


    這信紙是奇異的桃花色,喚作薛濤箋,每一張都價值不菲。而這已經是她丟掉的第十七張了。


    良久,她深吸一口氣,換了一道香,才又鋪開一張薛濤箋,提筆細細地寫了起來。


    “白公鈺啟辭,時行金令,律應清商……”


    嘶拉——妖冶的桃花在少女的掌中粉身碎骨。


    她的心,碎亂如信紙。


    四十四、無心出岫


    薛吟霜這幾日都躲在房裏看那本《玫瑰親王行跡考略》,連門兒也不出了。這本書近日名頭正盛,她作為一個學士自然是要讀一讀的。此外,她眼見白鈺天天和芍藥他們廝混,明知隻是為了排戲,可心中卻總是有一股氣,索性眼不見為淨。


    她還聽見了羅生百戲其他人的議論。自那天白鈺救場之後,他們便將他當成了自己人,明裏暗裏還將芍藥和白鈺說成一對兒。


    “看來呀,奴家是沒機會做白公子的心上人兒嘍!現在他眼裏隻剩下芍藥啦!”這是柳萬枝說的,氣得薛吟霜當天晚飯都沒吃。堂堂中州祭酒弟子,自然是道心彌堅,怎會傾心凡俗……。唔,芍藥好像確實不是一般女子。


    還有那個杜鵑,笑得眼睛都眯起了:“白公子往咱芍藥邊上一站,就似是天生一對兒的金童玉女!”芍藥雖身量高挑,體態纖細,但是……薛吟霜低頭看了看,在某些方麵,她有絕對的自信。


    想得越多,便越煩悶,書也看不下去了。


    窗外,殘陽如金,流瀉傾城。


    他們應該排練完各自迴房了,她決定出去透透氣。


    她推開門,迎麵撞上正準備敲門的白鈺。


    “呃……那個出去走走嗎?”白鈺顯然也沒準備好措辭,“芍藥還要排戲,夭夭又不見了,所以就來找了你……”


    薛吟霜心裏一嗔,連出去散步也是最後才找的我麽?


    話說出來,卻變了味:“走吧,我也有些悶了!”


    “阿嚏!”夭夭在房間裏打了個噴嚏。她坐在窗台上,眺望著光照來的方向,飲下一口濁酒。


    柳州不比中州,不過酉時,街上人已不多。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街道兩邊的屋子裏,也飄起了陣陣炊煙。


    兩人各有心事,一路靜默無言。


    直到調皮的風撩起一角麵紗,露出一點絕美不可方物的唇角。


    “你為什麽一直帶著麵紗?”


    “你的手好些了麽?”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隨後又各自為這小小的默契而沉默地竊喜。


    “好些了,我體格好得很!”白鈺伸出手去,“你看!”


    薛吟霜要去撫摸,又意識到這個前幾日做慣了的動作在此刻顯得十分曖昧,將手縮了迴去。


    “那就好!”


    “那……你為什麽一直戴著麵紗?”


    “臨行前,師父給我算了一卦。”薛吟霜頓了頓,“離上坎下,火水未濟卦。”


    薛吟霜的師父便是廣寒學宮祭酒——何來千秋,也是五大學宮祭酒中唯一一名女子。


    “亨,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白鈺脫口而出,他並不擅長卜筮之事,但《周易》還是背得下來的。


    “不錯,未濟卦是小兇之相,或者說先兇後吉之相。後來師父又算了一卦,她沒告訴我是什麽卦象,隻是叮囑我在學宮外必須要佩戴麵紗,且不可於人前摘下,如此自然逢兇化吉。否則麵紗落,道心亂。”


    白鈺了然,他本想試探著讓薛吟霜以真容相見,既然有這番緣由在,自然作罷。


    不過……


    “也就是說……在學宮裏的話,就不必戴著麵紗了?”


    薛吟霜點點頭:“你若有暇來廣寒宮坐一坐,我自然以真容相見!”


    白鈺激動地搓了搓手:“那這‘吉二零’後,我便和你去廣寒宮!”


    “好!”


    兩人停住腳步,相視一笑。


    斜陽在青石板路的盡頭沉淪,酡紅的光芒在白皙的肌膚上肆意塗抹,豔若晚霞。


    突如其來的腳步聲驚散了曖昧的情緒。慌不擇路的頑童迎頭撞進了白鈺懷裏。


    白鈺從幻想鄉裏迴過神來,扶住了男童。


    “怎麽啦,小弟弟?”白鈺蹲下身。


    男童上氣不接下氣:“娘……娘……”


    “你娘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薛吟霜也蹲在白鈺身邊。


    “娘……娘……她……”


    男童話音未落,一個大嗓門兒在街角響起。


    “兔崽子往哪裏跑!”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人從街角鑽了出來,手裏倒握著一把笤帚。她瞥見男童在白鈺懷裏,更是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一把揪過男童便打。


    一時間,男童的號啕和笤帚落在屁股上的聲音在空曠的大街上錯落起伏。


    白鈺和薛吟霜啼笑皆非,他們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但事在眼前也不能坐視不理,他們連忙勸住了那婦人。


    “夫人,有話好好說,何苦為難孩兒哉!”


    那婦人見二人衣冠楚楚,說話也文縐縐的,當即收斂起來。


    她狠狠瞪了男童一眼,手上兀自不解氣地又來了兩下。


    “二位你們是不知道啊。家裏男人天天喊著家裏飯菜鹽少,幹活沒力氣。我就買了兩斤豆角兒,準備做些酸豆角讓他帶去幹活的時候下饅頭吃。我忙著洗缸呢,就讓這小崽子去擇豆角。好等他擇完我一看,兩斤的豆角被他擇得隻剩八兩!問他,他說豆角兒上有蟲眼兒,他害怕,就把有蟲子那幾根多擇掉了半截。二位你們說,哪有這麽糟蹋糧食的?我說他,他還強!”


    “就為幾根豆角,把孩子打成這樣?”薛吟霜有些不可思議。


    “看二位穿得講究,一看就不是幹活的主兒,哪知道現在錢多難掙喲!我家男人在碼頭上辛辛苦苦一天,也就夠一家溫飽。一年到頭也買不了幾件新衣裳。我身體又不好隻能在家做點手工活……”


    或許是難得有人傾訴,婦人絮絮叨叨講了半天,白鈺隻是聽著。


    “夫人,我這裏有些銀兩,拿去給孩兒買點吃的吧!”薛吟霜聽罷,從懷裏摸出一張交子要塞給夫人。婦人連忙擺手。


    “使不得使不得!夫人,咱家雖然比不上你們一家富貴,但誌氣還是有的!使不得!使不得!”


    薛吟霜聽她胡言亂語不由得俏臉一紅,嘴上卻說道:“夫人,收下吧!給娃兒買件新衣裳穿穿!”


    無論薛吟霜怎麽說,那婦人義辭不受,拉著男童就要走。


    白鈺叫住了她:“夫人!這孩兒聰明伶俐又體恤家裏,你今後要好生教養他!你拿著這張紙,到隨便哪個學宮去,就說是中州學宮白鈺薦他入學,他們會收的!”


    婦人這下是又驚又喜起來,她可以拒絕收受錢財,但卻無法拒絕進入學宮的機會。


    在神州大地,學宮,是所有人的夢想終焉之地。一個普通家庭出了一個學宮弟子,是要擺三天宴席來慶祝的。


    要進學宮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個平常人人要進學宮,若無人引薦,首先要做個童生讀七到八年的私塾。待學有所成,再去參加由各學宮組織的考試,通過考試後還要以修業生的身份在學宮裏考察一年。待學宮確定此人人品學力皆無問題後,才能接納為學宮弟子。


    而學宮弟子完成學業通過學宮考核後,就成了學士,走到哪兒都是備受豪強青睞的人才。如果能做出成果,研習到博士,那麽留在學宮成為夫子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成為學宮夫子,是有資格另立族譜的。


    原本以這婦人家的財力,是難以支撐這孩兒完成漫長的童生課程的,眼下有一個一步登天的機會,她怎能不喜出望外!


    隻是……


    “呃……官人,咱有句話,說出來也不怕您笑話,咱非親非故的,您為啥要幫咱?”


    白鈺笑著揉了揉男童的腦袋:“我看他眼裏有性靈之光,必定是個人才!”


    “哎喲喲!狗娃,還不謝謝這位大哥哥!”


    狗娃抬頭,懵懂的大眼還殘留著淚水。他接過白鈺手裏那張紙,上麵滿是他看不懂的字。


    “謝謝大哥哥!”


    那婦人千恩萬謝地走了,白鈺的笑容也漸漸收斂。


    “怎麽了,有心事?”


    白鈺搖頭:“我們迴去吧!”


    今夜,月明星稀,流光如玉。


    那婦人領著狗娃滿懷激動地七拐八拐地走到家門口,見燈亮著,心知是男人迴來了,便大喊道:“當家的,有個好消息!”


    推門而入,那男人赤著上身倚靠在床沿冷笑:“什麽好消息,讓老子辛苦一天到家連口熱飯也吃不上?”


    聽完婦人敘述,那男人眉頭緊皺,連手裏的旱煙袋燒完了也恍若未覺。


    “你憑什麽相信他們?”


    “你是沒看見人家身上那衣服的料子!咱倆不吃不喝幹一年也未必買得起人家的一塊衣角!你說,他們騙我圖啥?”婦人對男人懷疑自己的判斷十分不滿,她也不願意因為男人的多疑而錯失改變命運的機會。


    “再說了,咱狗娃不聰明嗎?被大人物看上不正常嗎?”


    “要是人家是逗咱們玩兒,咱大老遠跑到學宮去,結果叫人給轟出來咋辦?”


    “你一大男人婆婆媽媽的,你丟不起這個臉,我去丟!將來咱狗娃做學士、博士,我就不讓他認你這個爹!”


    “好!我去!”男人把旱煙袋一丟,從床上站起來,“明天找老宋請個假,你給我備些幹糧,我帶狗娃去碰碰運氣!”、


    “嚇!還備幹糧!你要去哪個學宮?柳州學宮不就在城那頭麽?”


    “你不是說他們是中州學宮的麽?我就帶狗娃去中州學宮!”


    吱呀——一隻老鼠仿佛被男人的狂妄驚到了,失足跌進了空空蕩蕩的米缸。


    它好像預見了,婦人的這次倔強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神州芸芸眾生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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