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藍田島岸邊。海上特有的薄霧還未徹底散去,東方旭日初升,如一枚溫吞吞的雞蛋黃。一道粼粼的金色波光橫鋪在微微的波濤之上,如一條通天之路。


    眾采玉人已經在半個多月前離去。如今島上隻剩下了封魔寺眾人。


    細密溫軟的沙灘上,眾和尚將孔林和白鈺圍在中間,七嘴八舌。


    “孔先生,一定要帶小白鈺走嗎?”


    “什麽時候迴來啊?”


    “孔先生一定要照顧好小白鈺!”


    孔林一一答應。


    “都散了都散了!大唿小叫成何體統!”江月和尚揮手攆開眾人,擠了進來。


    說罷,他從懷裏摸出一個紫缽,塞進了孔林身後的包裹。


    “小白鈺最喜歡用這個缽喝奶,你也帶上。”


    孔林緊了緊身後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行囊,苦笑著點頭。


    “時辰差不多了,你快走吧。路上飛慢些,別讓小白鈺著涼了。”老和尚逗弄著孔林懷中的白鈺,滿口依依不舍。


    “負屭!”孔林應允,又一聲輕喝。


    嘩!


    平靜的海麵驟然出現了一塊方圓百餘丈的凸起,並且越來越高。


    一隻猙獰的巨龜從東海的波濤中大步走來。正是那隻“神龜”!


    轟隆隆!


    負屭一腳踩在海濱的沙灘上,震得眾人晃了晃。它那雙極富靈動的大眼居高臨下地掃過眾人,眼神中滿是親昵。當掃到孔林時,略微停頓了一下,立馬把頭扭開,一副不想多看一眼的樣子。


    孔林哈哈一笑,身形一輕,飄然向負屭頭頂飛去。


    “小龜龜,我們走!若在兩日之內到江口,賞你一枚通靈丹!不然打你屁股!”


    眾人及龜:“……”


    “迴來!”江月和尚又喝道:“帶上這枚玉佩!算是我給小鈺鈺的禮物!”說罷,將一枚通體白色,雕刻有靈犀寶樹,花紋繁複,精美異常的玉佩拋給了孔林。


    “靈犀佩?!你拿這東西給他做什麽,你要給小鈺鈺相娃娃親不成?”孔林一把撈住玉佩,眉毛一挑,一抹訝然之色浮現在臉上。


    江月和尚嘿嘿一笑。


    “配得上我家小鈺鈺的,必須是天下第一等的奇女子,找上個二三十年也不稀奇。等你找了,小鈺鈺也到了該成親的時候。你須記住,若有與小鈺鈺般配的女子,要知會我一聲。要我親自看過,方能定親!這枚靈犀佩,便算作聘禮。”


    孔林啞然失笑:“依你便是!”


    江月和尚自幼孤苦,並無親戚子侄後輩。今有幸遇見了白鈺這一個玲瓏的孩兒,將滿腹的慈愛全傾灑在了白鈺身上,全當自家人。連靈犀佩這樣的寶物也送了出來。


    靈犀佩為一種早已滅絕的靈犀之角所製,一般可從中一分為二,由鎖扣連接。此角堅硬如玉,除清心凝神等神奇功效之外,據說還能讓有情男女相隔天涯而心靈相通,故曾用作男女定情之物。


    也正是如此,靈犀本就稀少的種群遭到人們的大肆捕獵,如今早已銷聲匿跡。在世上流傳的靈犀佩也越來越少。這枚靈犀佩,恐怕是世上能見到的最後一枚了。


    至於這靈犀佩為何會在一個和尚手中,背後恐怕隱藏著不少故事。


    江月和尚送出靈犀佩之後,一塊在心中壓了百年的巨石轟然落地,輕鬆之下,竟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我家小鈺鈺這麽出色,一塊靈犀佩會不會不夠呐?


    孔林又與眾僧寒暄片刻,望了望日頭,不再耽擱。


    一聲輕喝,負屭轟然如海,驚濤拍岸,卷起千朵如雪的浪花。倏忽之間,負屭龐大的身子以消失在海天相接,不舍的盡頭。一眾和尚踮腳盼望,卻再也望不見。


    “師兄,小白鈺走了,我這心空裏落落的!”


    “沒事,孔先生說了,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帶小白鈺來祭拜他父母,也會來看望我們。”


    “明年這時候啊,不知道小白鈺都長成什麽樣兒了。”


    “主持,主持,你在想什麽呢?”


    江月和尚如夢方醒,喝到:“都散了都散了,人都走了還看什麽看,都迴去!該修行的修行,該幹活的幹活!”


    “呀!”


    江月和尚一拍腦門兒:“孔林,迴來!小鈺鈺最喜歡的夜壺來帶上,不用這個壺兒他撒不出來!”


    濤聲起伏,似是笑人癡。


    四日之後,中州城外。一道清冽的遁光劃過天際,如長虹貫日,氣象非凡。中州城中的居民卻是沒人理會,偶有幾個抬頭的,也不過瞥了一眼,又低頭各自忙活了。由此可見中州城居民的見識,確實非即墨小小漁村之民可比的。


    遁光中之人正是孔林。


    原來,那負屭雖已盡全力趕路,行道中途,孔林還是覺得慢了些。索性自行禦劍飛了迴來,丟下三枚通靈丹讓負屭迴藍田島複命去了。


    禦劍雖快但消耗也不小,更何況還要照顧一個未斷奶的娃娃,這一路上孔林可謂是焦頭爛額。此刻中州城就在腳下,孔林心中一喜,當即加快了速度,向著中州城中一座巍峨的大山之巔飛去。


    中州城是浩渺神州之中占地最大的一座城池,也是最古老的一座,其曆史可追溯到萬年前仙魔之戰。


    “中州十景”之一的“長城懷古”便是一證。


    中州城城牆之高大厚實,放眼神州也經此一例。城牆高有近百丈,全以上好青磚壘成。從城外穿過城門進入城裏需走上半刻鍾,。此外還有甕城、內城、角樓、藏軍洞、女牆等完備的防禦構造。雖神州承平日久,但還有人按時維護。若有人站在城牆腳下,定會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就是這看上去堅不可摧的城牆外,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刀痕、劍痕、箭孔,還有大大小小的坑洞,正是萬年前入侵神州的魔族所留。雖然已經過去了上萬年,這些戰痕中殘留的淩厲殺氣依然令人心驚,讓人不禁想象當年的大戰該是如何慘烈!


    這也是當年五英傑下令,在不影響城牆防禦功能的前提下,盡可能保留這些痕跡的原因,即警醒後人,當居安思危,不可死於安樂。


    隻是,再正經的警示,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神州和平太久,殺伐之氣早已被富貴享樂之氣取代。


    中州城主城周圍分布著大大小小上百座拱城,有過億人口在主城及拱城裏謀生。城中雕梁畫棟,重簷疊角,不知凡幾。


    神州的人家一旦發跡,總會想辦法在中州城內置辦一套房產。


    首先為平安,魔族的陰雲雖已消散,但未必不會卷土重來。而普天之下,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有著宏偉城牆守護著的中州城了。..


    其次為的,便是中州學宮。但凡在中州城內購置房產,便算入了“城籍”,可在城內的學院私塾上學。其中成績優異者,便能入中州學宮深造,在民間被喚作“跳龍門”!故而一些一般些的家庭哪怕節衣縮食、砸鍋賣鐵,也要想辦法買上一套所謂的“學區房”。


    中州學宮作為神州最高學府,在這“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為無數文人士、商賈富豪,乃至販夫走卒所向往,不啻為神州之精神領袖,又有“天宮”之謂。


    中州學宮坐落在城中央一座名為“朝乾山”的山峰之上。朝乾山占中州城的三分之一強,高聳入雲。山峰呈錐形,一條盤山路好似衣帶繚繞,從山腳彎彎曲曲到山巔。在山峰千丈的高度,好似被平平地斬了一刀,一個寬闊平坦的平原儼然坐落。在這個偌大的平原之上,隻有一片規整莊嚴、排列有序的宮殿建築坐北朝南,傲立雲海。


    那便是所有中州人心中的至高學府,研學聖地。


    中州學宮!


    此時,中州學宮最南邊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中,一道清冽的遁光飄然落地,正是孔林。


    孔林這位祭酒的迴歸並沒有引起多大的動靜,學宮上方每天來來迴迴的遁光數以百計,孔林又刻意收斂了光芒。學宮中人隻道是哪個不成器的弟子又在學那玩物喪誌的法術。


    小院不大,一個主廳,四五個廂房而已。院子中不過四五叢修竹,兩三塊太湖石,一彎流觴曲水,裝飾簡單卻十分幽深雅致,足見主人品味。


    孔林頷首,在院子中信步,懷裏的白鈺還在酣睡。


    腳步雖輕,卻足以驚醒相思的人兒。


    “吱呀——”


    一陣清風撫過,枝葉窸窣,竹影搖曳。


    東廂房門輕輕推開,一個嫋娜的身影邁著細小而輕快的步伐走了出來。


    “你迴來了!”聲音如鶯兒一般細膩溫婉,平靜的語氣中是掩抑不住的欣喜。


    “我迴來了,鳳儀。”孔林含笑,駐足不前,望著向他奔來的可人兒。


    鳳儀穿著一襲素雅長裙,外罩朱紅大氅,正襯她高挑婀娜的體態。腦後極為隨意地挽了個墮馬髻,如白玉般的臉頰上還殘留著一抹紅霞,顯然是午睡方起,但更顯出嬌怯風味,我見猶憐。她那兩彎細眉修長,眉尖高挑,配上她如秋水般清亮的丹鳳眼和高挑的鼻梁,竟有幾分威儀。眉心一粒絳紅梅花妝,與鮮豔的薄唇相映成趣,端地可愛。兩種極為矛盾的美感在鳳儀身上卻是十分和諧。任孔林已經看了百年,也是看不膩。


    鳳儀行至孔林身前兩步出方停住腳步,盈盈地施一禮,方從袖子裏摸出貼身的小帕,為孔林擦拭起額角的汗珠。


    “這一路上很辛苦吧!”鳳儀眉間微蹙,十分心疼的樣子。


    “本來是很辛苦,看見你,一下子就不辛苦了。”孔林笑嘻嘻地享受著鳳儀的侍奉,嘴上還不饒人。


    “輕薄!”鳳儀輕啐一口,這才注意到孔林懷中的白鈺,驚奇道:“這就是你說的那隻小狐狸?不是說才剛出生嗎,怎麽長得如此大個,倒像個四五歲的娃娃!我備好的那些嬰兒衣物可全用不上了!”


    孔林苦笑。


    “你可知我這一路上給他尋了多少奶娘!就是十頭牛犢也沒他能喝!”


    鳳儀從孔林懷中輕輕接過還在安睡的白鈺,細細打量起來。長長的睫毛如兩道細密的簾子,渾身上下如白玉雕成,九條毛茸茸的尾巴無意識地扭來扭去,纏在鳳儀皓腕上,觸感極好。


    “真是個漂亮的娃娃!比孔雀小時候還好看!”鳳儀對白鈺也是越看越喜歡。


    孔林一笑,道:“除了好看,此子的天賦之高也是我平生僅見,在三歲之前,我要親自教導他!”


    鳳儀聞言,有些憂心地道:“你近年來大肆招收沒有城籍的貧寒人家的子女入學宮,已經引起了一些老頑固的不滿。孔雀、孔武已經是他們的底線了,你要當心他們借白鈺之事攻訐你!”


    孔林雖為學宮祭酒,是名義上學宮的最高領袖,但學院勢力盤根錯節。有的是其他學宮在此地的代言人,有的是德高望重的遺老,有的是學宮資助者的話事人。這些人隻是名義上聽從孔林吩咐,真要說服他們,須得有充足理由。


    “無妨,我自有主張。”


    鳳儀櫻唇輕啟,正想說些什麽,隻聽得“嗡”地一聲,一聲清亮而悠久綿長的鍾鳴從學宮中央傳來,繚繞許久。


    兩人俱是一抬頭,望向學宮中央,聲音傳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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