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崇低著頭。


    大地變成了鏡麵。


    鏡麵的另一邊,另一個張崇閉著眼站著,風烈似笑非笑,項燕趙擎槍在手,譚嵐負手而立,另一個道門祖庭在幾人眼前展開,正如張崇眼前一般模樣。


    張崇抬起頭,自己身邊已是空無一人。道門祖庭盡頭,一道蒼老的身影漸漸顯現出來。


    老人鶴發童顏、瞳淵如墨,仿如仙人,一如張崇第一眼見到“鏡子”時的模樣。


    但隻一眼,張崇便看出了不同。


    最大的區別在於眼睛。“鏡子”真的隻是麵鏡子,空有其神,但毫無靈智。


    眼前老人卻截然不同,那靈動深邃的眼神,赫然正是——


    “王詡。”張崇平靜的喚出對方的名字。


    “你好,張崇。”王詡溫和的笑著。


    張崇毫無意外,從聽從“鏡子”的建議伸出手去,他便已隱約猜到了這一幕。


    張崇說:“你潛伏了這麽久,是想要這個身體嗎?很抱歉,我現在還不能將它交給你。”


    王詡卻緩緩搖頭,溫和說道:“‘鏡子’應該和你說過,我們隻是本尊記憶的一縷烙印。”


    “鏡子是,我也是,我隻是比他多了一點驅動,但本質並無區別。我們是本尊最後的饋贈與懺悔。”


    “你大可不必擔心我們會對你做什麽。我們做不到,也沒有必要。”


    “如果不是你來到了祖庭,滿足了本尊的觸發條件,我甚至都不會出現。”


    王詡頓了頓,補充道:“畢竟鏡子待在你身邊越久,你獲得的就越多。而我的出現,卻意味著分別的倒計時。按本尊原本的估算,我們本該更晚一些見麵。”


    張崇沉默一會,問道:“那是什麽意思?”


    “本尊在留下這一縷烙印時,已經是強弩之末。即便以他的能力,也隻能讓‘我’出現一次。”


    “這還是必須借助道門祖庭法陣核心激活時的特殊條件,引入外界能量激蕩,才能達成的唯一機會。”


    “簡單來說,我的出現就意味著鏡子的消失。而我也隻能借機出現這麽一次,在傳承結束後,我也會消失。”


    張崇意識到了關鍵的字眼:“傳承?”


    “不錯。傳承。接受祖庭大陣中樞,重啟沉睡的祖庭核心,完成遲到了兩千年的道門之主傳承。”


    王詡點頭,語氣肅然,一股威嚴凜然自生。


    張崇輕笑:“就為了這個?你兩千年前就拋棄了道門,現在還會在乎這些不知道多少輩的徒子徒孫?”


    “要給他們補上了丟失了兩千多年的道門之主傳承?道門,嗬,道門都快被滅絕了。”


    王詡也笑,搖頭:“當然不是隻為了這個。這個隻是個添頭。”


    張崇微微一怔:“不是?”


    王詡看著他:“當然不是。喚醒本尊的是你,讓本尊心存感激的是你。本尊遺留的這一切,是對你的感激。這場傳承最重要的目的,是幫你找到自己的道。”


    “道?”張崇心中一道。


    “源道之道。每個人的道都是不同的,認清心中本源之道,才有真正超脫的希望。”王詡輕聲道,“這是本尊為了感謝你喚醒他的禮物。”


    張崇笑,嘴角輕蔑:“就這?我不需要。”


    求道解脫是王詡的追求,從來都不是他的追求。張崇曾經夢想的是與眾不同的冒險,現在渴望的則是徹底終結這一切。


    “但你需要力量。”王詡眯著眼笑,“想要對抗博士和他手下那群稱號者,源道術是你必須掌握的力量。源道之下,皆為小道。隻有源道術才能對抗源道術。”


    張崇聞言冷笑:“那些掌握源道術的稱號者,我已經擊敗過了。”


    “就憑那隻靠本能發動卻無法掌控的源道術嗎?”王詡看著他,嘴角勾起,“用這種半吊子的東西,你怎麽為冬螢複仇?”


    “閉嘴!”一股莫名的邪火突然從胸口躥出,張崇下意識的攥緊刀。


    “怎麽?我說錯了嗎?”王詡搖搖頭,“你騙過別人就算了,難道連自己都要騙?就是因為你那半吊子的態度和行動,屠林才有機會殺死冬螢啊,不是嗎?”


    “我叫你閉嘴!”張崇拔刀出鞘,向前便斬。


    “這麽容易被激怒可不行。”麵對刀鋒,王詡動也不動。


    直到刀光臨身的瞬間,王詡手臂微抬,一側一蕩,便已偏開香姬。


    左腳前踏、不退反進,欺進身來,反手一掌將張崇拍飛。


    張崇落地,噔噔噔向後連退。剛抬眼,王詡拳腳已殺到眼前。


    張崇揮刀或架或擋、尋機反擊,卻被輕易避開。


    明明眼前王詡,連當日那魔王一半速度力量也無,卻偏偏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竟硬生生將他死死壓製住了。


    王詡邊打邊搖頭:“你的破綻太多了。”


    張崇越打越是憋屈,早已憋悶已久的怒火滿溢胸口。他的氣越喘越粗,他的眼睛越來越紅。


    冬螢的死,博士的陰謀,未知的預言書,神鬼莫測的老媽,虛假的人生,這一切的一切像一座座大山盡數壓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而現在,連一個幻影,也要欺負他?!!!


    “啊!!!”張崇放聲大吼,身周雷霆大作,劈裏啪啦之聲不絕於耳,伴隨著他的怒吼,“固有時製禦·無——唔!”


    張崇瞪大眼,滿瞳血色凝在半中。


    蒼白電火才剛出現,那隻蒼老的手掌已攥住他的嘴巴,將未完的啟動詞壓下咽喉。


    老人微微一笑,張崇隻感覺腳下一輕,整個人已被慣著撞塌後側山石。


    山石坍塌的碎裂聲中,張崇聽見老人的嗬斥:“慢、太慢了。‘奔雷’加速要的就是快,念那麽長的台詞做什麽。”


    下一秒,狂暴雷氣向四周炸開。


    山石崩裂四射,蒼白電火裹著殘影破空而出。殘影中兩點血光拖出血影漫漫,仿佛花瓣散落。


    隻一眨眼,張崇倒拖長刀躍至王詡上空,一刀斬落。


    散落吧,千本櫻!


    王詡抬頭凝望,喟然一笑:“嘿,華而不實。”


    王詡隨手一甩袍袖,掌中已多了一根手指粗細的樹枝。


    他腳步一蹬,衝天而起,直直的迎著張崇銳利的刀鋒撞了過去。


    這一撞,便破去了漫天花影。


    王詡欺入身中,反手一掌將張崇扇下。


    轟!


    張崇跌落大地,卷起漫天煙塵。


    煙塵中雷光驟閃,黑影一現即逝,下一個瞬間,張崇已現身王詡身後,舉著刀無聲無息的朝他背心刺去。


    一刀貫穿!


    “這才像點樣嘛。”王詡淡淡一笑,被刀刺穿的身體卻驟然模糊。


    幻影!張崇抽身疾退,肩膀上卻驟然一重。


    王詡從後按住他肩膀,猝然法力,仿如泰山壓頂,轟然砸落。


    轟!!


    不到三秒,少年第二次被貫入大地,摔得頭暈眼花,口吐鮮血。


    王詡站在半空中,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張崇,雙手負後、大袖飄飄。


    張崇撐著刀,搖搖晃晃倔強站起。


    他深深吸氣,深深吐氣:“暴!血!”


    血字出口的瞬間,他身形略一模糊便在原地消失。隻留下兩個巨大陷坑,以少年腳印為中心向外龜裂。巨大音爆在片刻後才跟著轟然炸響。


    王詡眼睛微眯,臉上笑容終於收起。他右手袍袖一振,蒼白電火纏著樹枝劈啪作響,脆弱的樹枝在轉瞬間化作絕世神兵。


    道兵解放·雷光。


    在雷光劍成型的瞬間,王詡抬手向右揮斬。


    劍揮出去的那一刹,便傳來了金戈交鳴的迴響。


    張崇壓著劍刃,露出猙獰的臉。黑灰薄鱗占滿他臉頰,隻露出一雙狂亂的眼瞳,殷紅如血。


    黑色業火包裹著他,像是張開了漆黑的羽翼,肆虐的狂風壓著劍刃吹亂王詡的發。


    王詡輕聲道:“拋棄人類理性換取力量,也是常態做法。拚死一搏,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麽。但是——”


    王詡反手一振,樹枝化作的道兵雷光輕輕一顫,以一秒十萬次的頻率超速震動。


    張崇隻感覺手下一顫,緊接著劍刃相交處便有一股莫大力道旋轉襲來,挑起他手中香姬飛天而起。


    在“暴血”狀態下,張崇身體行動遠比意識更快。在香姬脫手的瞬間,他便立刻向後疾退,然後比他更快的是王詡的腿。


    一記淩厲兇狠的鞭腿直接砸中張崇脖頸,將他帶著直接踹進大地。緊接著才跟著響起王詡淡淡的聲音。


    “——但是,過於依賴這種毫無技術含量的力量,隻會讓你毫無寸進。”


    張崇大口吐血,臉上薄鱗迅速消退。王詡這一腳竟是直接將他踹出暴血狀態。


    張崇借助燃燒血脈帶來的力量迅速消退,但理性也跟著迴歸。


    他仰望著那個高高在上的“敵人”,再一次感覺到了徹骨的無力。


    這種無力深深的刺痛張崇,讓他越發憤怒。他嘶吼著爬起來,朝王詡撲了過去。


    下一秒,他以更快的速度倒飛迴來,撞塌了一座座山石。


    王詡淡淡的聲音隨後響起:“憤怒會讓人變得強大,但被仇恨支配隻會遮蔽住你的雙眼。”


    不等王詡說完,少年便再一次衝出,然後又一次倒下,然後再一次站起來。


    張崇身上的傷越來越多、越來越重,他的動作越來越慢,卻越來越簡潔。


    時間在這一刹那仿佛失去了意義,仿佛是一瞬,又仿佛過去了很久很久。


    張崇的精神肉體早已到達極限,腦袋一片渾濁,他忘了自己在使用什麽力量,隻是麻木的揮拳。


    道術、體術、血族之力,所有的力量都混在一起,什麽有用就用什麽。


    那些被其他人定義過的不同種類的力量,正在一點一點還原成最原初的本能。直到連本能都無法驅動那殘破不堪的軀體,他終於轟然倒下。


    王詡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目光平靜無波。


    虛幻的空間中一片死寂,隻有張崇的喘息聲,越發粗重。


    不知過了多久,王詡慢慢開口:“你已經很累了吧?”


    喘息聲驟然停滯。


    王詡輕聲道:“很痛苦吧。你已經受夠了這一切。什麽林婧琪的秘密,什麽預言書什麽既定的命運,什麽道門大局滅世陰謀,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但你告訴自己,都是因為你,冬螢才會死;”


    “都是因為你,這一切才會變成今天這幅模樣。”


    “你拿冬螢的死做借口,逼自己一定要把這些東西背起來,你——”


    “夠了!”張崇怒吼,“冬螢是為我而死,我要替她報仇,這有什麽錯!”


    “你不是在為她報仇。你隻是無法接受親眼目睹她死去的痛苦。”


    “你隻是找個理由逼著自己前進,因為隻有這樣,你才能短暫的忘記‘是你害死她’的這種痛苦。”


    王詡平靜的話語,如同利劍一樣刺進張崇胸口。


    “別總拿死人當借口啊。你正在把她變成死不瞑目的惡鬼啊。”


    張崇猝然一滯,呆在當場。


    王詡背負雙手,目視遠方低聲道:“被‘過去’束縛的人,是無法和望著‘未來’的人相抗衡的,所以當日,本尊敗給了你。”


    “而這一次,輪到你了。你自己也清楚的吧,如果你繼續保持著這樣的心態,就算你找到博士,也隻會再一次遭遇慘敗。”


    張崇緊咬牙關虎目圓瞪,卻一言不發。


    “你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內疚懊悔也要有個限度啊!別像個女人一樣婆婆媽媽的!”


    王詡忽然提高了音量。


    “是時候找迴最初的自己了!快點迴想起那天的你啊!”


    “別特麽的說風涼話了混蛋!”張崇怒吼著揮出了拳。


    這一拳既不快也不狠,早已疲憊到極致的身體根本發揮不出多少力量。


    但偏偏就是這樣看似毫無殺傷力的一拳,卻不可抵擋的擊穿了王詡所有的格擋防禦,直直的轟在了王詡的臉上,將他打得連退幾步。


    然而張崇卻隻喘著粗氣,似乎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剛剛幹了什麽。


    王詡擦了擦嘴角,臉上重新露出微笑:“這就對了啊。就是這樣啊。想想那天殺來本尊麵前的你。那時的你雖然一無所有,卻強大得讓我隻能仰望。”


    “矛盾的痛苦隻會讓你猶豫,猶豫會讓你的劍變得遲鈍。你想要對付的可是‘弑神的魔王’啊!”


    “想要將那樣的拉下王座,首先要戰勝的,便是你自己……”


    張崇怔怔發呆半晌,瞳孔血色終於慢慢褪盡。他低著頭,輕聲自語:“我要怎麽做呢?我該怎麽做呢?我還能怎麽做呢?”


    像是在問王詡,又像是在問自己。


    “做自己啊。”王詡莞爾,“拋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摸摸你的胸口,問問你自己,你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麽呢?”


    張崇腦海中閃過無數事情。


    林婧琪、神秘的預言日誌、未知的身世,項燕趙、風烈、道門安危,譚嵐、護道人、世界安危,最後定格在冬螢釋然的含淚微笑。


    張崇咬牙切齒的道:“我要幹掉博士!”


    “那就去幹掉他!”王詡打手一揮,“想做便去做,其他都別管。”


    “我等道門子,生來自由身,任性自我我行我素。天塌下來,與我何幹。我死之後,管他洪水滔天。”


    “你就是你啊,張崇;但你也隻是你啊,張崇。”


    久違的本性忽然躥出心頭,張崇很想吐槽王詡這一聽就很大反派的發言,但最終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張崇深深的吸了口氣,嘴角勾起自嘲的笑:“沒想到今天竟然是你這個昔日的敵人來‘教育’我。”


    王詡搖了搖頭:“我雖然是本尊記憶的烙印,卻也是依托素體的記憶而存在。與其說是本尊教育你,不如說是擁有了本尊記憶的另一個‘你’,在和你談話。”


    “這些本就是你自己所想,隻是借助‘我’的嘴將它們說出來了而已。”


    張崇沉默半晌,低聲道:“就算是這樣,我也要說聲‘謝謝’。”他看著王詡的幻影,臉色忽然微變,“你的身體——”


    “不必介懷,我之前已經說過了。當‘我’出現的時候,也是離別的時候。”


    “本尊留下的力量即將耗盡,這一段短暫的陪伴,也即將宣布結束。未來你可以不用再擔心我們要搶你的身體啦。”


    王詡淡然一笑,仿佛正在消散的並不是自己的身軀。


    張崇抿著唇,心情複雜。


    王詡抬手握拳伸向張崇:“那麽,最後的最後,請收下吧,這是本尊留給你最後的禮物。”


    張崇目視著王詡,慢慢抬起了拳。


    拳與拳相碰的瞬間,鏡麵世界裂開了。


    張崇睜開眼,風烈錯愕的臉孔出現在麵前。


    在他身後,一道又一道光華衝天而起,無數玄奧的符文躍現虛空。


    整個道門祖庭都開始顫抖,在歡迎主人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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