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鄆城的秋風一向幹燥,還嚴重缺失春日欣欣向榮的朝氣,就連皇宮裏的宮女太監也是如此。上宮白從他們身邊走過,看見的隻有那一張張或麻木或惶恐的臉,這些臉千篇一律,著實沒有什麽看頭。


    “皇叔等等我!”


    他晃了一眼,忽然覺得自己上輩子何其荒唐,竟讓竟然將這些東西當成寶貝,日日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皇叔……”


    寬闊的宮道好似不見盡頭,令人心煩的唿喚宛若地縛靈一般糾纏不去,上宮白眉目間醞著蓄勢待發的狂躁,忽而一陣寒風拂來,上宮白的衣服被掀開一個角,大腿驀地一涼。


    上宮白:“……”


    錦瑟死纏爛打、梨花帶雨的臉鮮活而生動地在眼前一閃而過,上宮白卻氣笑了,突然覺得那一張張規矩老實的臉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好。


    畢竟他再臉皮厚,也不可能頂著光溜溜的大腿上朝,他可以不要命,但必須得要臉。


    “皇叔?你走好快啊,等等朕嘛。”


    煩。


    上宮白陡然一停,緊隨的人猝不及防,直接撞上那硬邦邦的脊背,臉上表情險些沒崩住,陰鬱一閃而過。


    “去上你的朝,”上宮白不怎麽願意搭理他,沒好氣地往後一瞥,不無譏諷道,“陛下身為天子,就算做不了萬古明君,但也別成昏君,讓先帝夜裏入夢指責本王教侄無方。”


    小皇帝笑容微凝,很快又吃驚地貼上去,委屈地眨眼,“皇叔,你怎麽了?是心情不好嗎?怎麽連朝都不上了?”


    上宮白麵無表情地注視前方,抬起腳,速度不快不慢,“嗯。”


    沒料到他會承認,小皇帝愣了一下,哈哈笑道:“皇叔,你別開玩笑了,你可是刮風下雨都不間斷上朝的人,你——”


    “話這麽多,怎麽不去跟你的朝臣說?”


    笑聲戛然而止,小皇帝俊秀的臉上露出幾分錯愕,看著前方倏然停步轉身的攝政王,忽覺哪裏不對。


    攝政王赫赫威勢,雙目平靜地看過去也能叫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皇帝慢慢停住腳,眼中掠過疑色,“皇叔莫不是,身體不適?”


    上宮白默然,靜靜看他兩眼,就像一樽在夜霧中漠視路人的雕像,帶著經年日久的沉默,看得小皇帝一頭霧水。


    俄而,上宮白又轉身,依舊什麽話都沒說,離開了皇宮。


    小皇帝站在原地目送,良久,迴頭。禦花園已經不在眼下,錦瑟與上宮白異曲同工的目光讓他覺出幾分微妙,卻又不得而知其理由。


    莫非……他們在謀劃些什麽?錦瑟出宮,皇叔病退,難道他們發現了什麽?在故意試探自己?


    小皇帝皺眉,明亮出彩的眼眸深處泛著淡薄涼意,“阿蠻,皇叔生病了。”


    “攝政王為國為民,日理萬機,自然常有不適。奴婢這就派太醫前往王府,陛下覺得如何?”阿蠻垂首,


    小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挺好。皇叔生病了,我當然要想辦法讓小皇帝病好咯!不然那些堆積成山的奏折要誰來動?孤還小,玩都玩不過來,我才懶得在奏折上浪費時間呢。”


    阿蠻並無意外,他恭敬地點頭,仿佛小皇帝說什麽,他的表情永遠都是那樣平實淡然,不會有絲毫的波瀾。


    ……


    迴到韶華宮,錦瑟匆匆忙忙洗漱後直接躺在了狐裘貴妃榻上,舒暢地吐出口濁氣。


    阿泱拿來藥膏,看她膝蓋跟手腕內側蹭得紫紅,不禁歎道:“攝政王明顯不想插手娘娘的事,娘娘,奴婢覺得,您還是另尋出路得好。”


    錦瑟解下頭發,濕漉漉的長發黑綢般垂在氍毹上,眼底浮現些許悻意,一口氣歎得苦大仇深、婉轉悠長,“阿泱啊,就算你要我給太爺寫信認錯求饒,可太爺也得信才行啊。”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原主這種“我認錯但死不悔改”的事已經發生的不是一次兩次,就算寫信過去,錦家太爺也不會當迴事。


    阿泱無言以對,要不是昨天錦瑟真的去攝政王府走一遭,阿泱也絕對不會相信她是真的“改邪歸正”了的。


    “……總得試一試,”阿泱勸道,“娘娘,這畢竟是最後一條路了。國公爺外冷內熱,對您其實是十分寵愛的,隻要您動之以情,未必不能功成。”說是這麽說,但阿泱其實心裏也覺得希望不大。


    藥膏在膝蓋上慢慢被推化,阿泱動作輕柔,宮室內外鴉雀無聲。


    宣政殿的朝議之聲傳不到這裏,錦瑟微微皺眉,忽地說道:“幫我準備些東西。”


    不能將所有希望都放在反派身上,求人不如求己,總得先試試自救——如果最終阻止不了女主進宮,那不如先下手為強,將女主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便於監視。


    女主身份她是證明不了,就算說出去恐怕錦家太爺不僅不會相信,還會覺得她是善妒誣陷,然而要將女主扯到自己陣營難度又太大。


    不說別的,那女主好歹在錦家吃了十年的飯吧?錦家太爺待她也跟親生孫女似的,結果打著替天行道坑起錦家人來的時候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死後連個墓碑都不給立,轉頭就高高興興地登上鳳座母儀天下了。


    便是打著大義凜然的旗幟,這般冷絕,要說她薄情寡義,卻也是是半點都不算過分的。


    阿泱鬆口氣,不動聲色地抬起頭,對上自家娘娘玩味的目光,“想想長征兩萬五,咱們可以迂迴前進嘛!”


    阿泱:“?”


    是日,上宮白沒有去上朝,但昨夜一條人命卻也警告了所有人,沒有人在朝堂上發難,朝議平穩有序,小皇帝在皇位上昏昏欲睡地坐了半刻鍾不到,竟然直接拋下朝臣迫不及待地跑出了宣政殿,跑去了馬球場,一時間滿朝嘩然。


    這樣的新奇事自然很快就傳到百姓耳朵裏,人們奔走相告,小皇帝昏庸紈絝之名幾乎頃刻間傳遍整個鄆城。


    而這樣的畫麵一直出現了三天,禦史台就差指著小皇帝的鼻子罵昏君了,小皇帝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在龍椅上待了一個多時辰。


    錦瑟聞聽消息,隻是笑笑,很不以為意。


    這小皇帝十五歲前就愛搞些玩物喪誌的假象來迷惑眾人,這次消息傳得這麽快說不定就有他的傑作,可笑朝中禦史說不定還在懷疑上宮白從中作梗呢。而被欺騙的人中,原主便是其中之一,那小皇帝現在要作妖就隨便作,至於她麽……當然是想辦法對付女主啊!


    三天前錦瑟派人送信出宮,信中所寫卻不是要阻止雪媚兒入宮,而是告訴錦家太爺一個消息——九九重陽,將起宮宴,席上表妹若能一舞動軍心,錦瑟甘願退位讓賢。


    話說得很好聽,但錦家太爺根本不信,直接就龍飛鳳舞書了幾個大字送進宮——不勞費心!


    那力透紙背的字跡,看得錦瑟一陣頭大。


    然而錦家太爺雖然不信,但不知為什麽,竟然也沒有輕易動作。錦瑟不明所以,好在她早有準備,立刻開始了計劃第二步,差人送信給攝政王府。


    “宮宴。”


    上宮白轉著手上的扳指,扳指是珍稀的純正紅玉精雕細琢,內圈細膩,玉髓之中仿若藏了一條怒鱗噴張的蒼龍,與東寶國鎮國玉璽同出一脈,價值連城。


    他把玩片刻才抬了下眼簾,狹長眼眸中平靜無波,掃了一眼小太監手裏的請帖,“放下吧。”


    皇貴妃設宴款到朝臣女眷,也算是美事一樁,但請帖居然都送到攝政王府來了,這算什麽意思?不倫不類。


    “娘娘說了,九月初九重陽佳節,宮中已經好久沒有熱鬧過了,娘娘已經奏明陛下,陛下歡喜得緊呢。”小太監點到即止,放下請帖就訕笑告退,轉身時下意識擦了下頭上的冷汗,餘光瞥見進進出出的人抬著青素透亮的宮綢,忙斂了眼眸。


    內務府可沒說陛下給攝政王府賜了宮綢,大概也隻有上宮白敢私自挪用貢品還做得這麽大張旗鼓了。


    “王爺,”朱暗上前,“重陽夜宴……”


    請帖上字跡鮮明,簪花小楷秀氣雅致,上麵還精心的印了花色,上宮白卻連翻都沒翻一下,冷淡道:“扔了。”


    朱暗微怔,“王爺,這……畢竟是重陽節,意義不同,您若是不赴宴,隻怕朝臣會議論。”


    “扔了,”上宮白慵懶地靠在躺椅上,連眼皮都不舍得動彈一下,還是那句話,“告病。”


    又告病?


    這都已經告了三天的病了,再病下去,怕是朝臣都要擔心攝政王是不是起不來了。


    朱暗欲言又止,冷不丁地卻對上一雙無情冷戾的眼,脖子一涼,忙道:“是,王爺,小的這就去辦。”


    韶華宮。


    再一次收到上宮白告病消息的錦瑟氣笑了。


    這是真打算當一條鹹魚?


    “以為你告病我就請不動你了嗎?笑話,”錦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當初占著床位不出院的釘子戶老娘都能給轟出去,就你一個懶癌,我還挪不動了?”


    很快,時間就到九九重陽夜宴。


    小皇帝依舊在馬場上流連忘返,禦史台在宣政殿慷慨激昂,紫華殿的奏折據說已經真堆積如山,而攝政王府始終大門緊閉,宛若鐵壁銅牆,就連小皇帝派遣的太醫始終進不去。


    錦瑟就很淡定了,“給本宮拿塊鏡子來。”她給自己畫了個精細的柳眉,媚眼含笑,“山不來就我,本宮不會去就山嗎。對了,把那塊破布帶上。”


    阿泱越發迷惑。


    半個時辰後,阿泱站在攝政王府大門前,幾乎捏碎手裏的佛珠。


    朱暗默默看她良久,不確定地問:“娘娘說……什麽?”


    阿泱尷尬至極,“皇貴妃娘娘說,她是來還王爺的褲子的,若是王爺不出來,娘娘就……就把王爺的褲子掛在門口了。”


    朱暗:“……”


    伸手扶了扶旁邊朱紅大柱,朱暗艱難開口,“娘娘為什麽會有王爺的褲子?”


    阿泱也想知道,但阿泱不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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