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飯店出來,騎車跟在齊述身邊的,就不再是來時路上嘰嘰喳喳的林曉。


    不過她也知道為什麽齊述要先把書塞給自己了。


    因為找領導談事情,真是一件流程繁瑣並且十分考驗語言組織能力的事。


    林曉坐在政府大廳的椅子上,百無聊賴地將雜誌隨意翻了幾頁。


    她看著齊述從挎包裏拿出一疊手寫的資料,然後就開始了忙上忙下的奔走申請。


    本來就脆的身板,在旁邊工作人員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病弱。


    但他眼神分外明亮,偶爾與她視線相撞時,還讓她一陣恍惚。


    縣領導衝著他送上去的報紙,也願意抽出時間來專心聽他畫大餅。


    林曉跟在齊述身後,看著他神采飛揚地講述養豬場的規劃,縣領導明顯意動。


    再聽到齊述說什麽“勞動力更優分配”、“蒼山大隊的福音”、“全國農村建設先鋒示例”……


    她滿頭霧水,縣領導已經是紅光滿麵。


    這位知青同誌,一看就很有前途!


    齊述給他描繪的是蒼山大隊的幸福未來嗎?


    那是全縣的希望啊!


    縣領導如遇知音,送走齊述的時候,恨不得握著他的手再多晃幾下。


    養豬場的事當場就敲定下來,連一旁摸魚的林曉,都得到了幾句誇獎。


    ……因為她的畫。


    縣領導的評價是,一看就也是一位熱愛家鄉的好青年!


    林曉瞬時有些手足無措。


    除了齊述和她爹,這是第三個當麵誇她的人。


    心神恍惚地跟著齊述蹬車離開。


    出了縣城,見她迴神,齊述才悠悠然開問,“雜誌上怎麽說?”


    這本雜誌他也才拿到手,自然不知道上麵的具體內容。


    林曉抿著唇,半晌後迴複,“不知道。”


    齊述以為她想逃避,刹住車停下來,口吻遲疑,“是我太著急了嗎?”


    “我知道有點突然,沒有準備好的話,我們就先迴家吧。”


    林曉跟著停車,忍耐著解釋,“……我看不懂。”


    齊述從她的車筐裏拿起那本有著中文封麵的雜誌,眉心微繃。


    看不懂?


    怎麽會……


    他翻了幾下,又快速合起來。


    如果是一本夾雜著各國語言的‘雜誌’,林曉看不懂似乎並不奇怪。


    這根本就是他的好筆友自己裝訂的書,將有用的信息全部組在一起,自己包了個雜誌的外皮。


    因為都是醫學相關,還真不算這年代的違禁讀物。


    難怪此前林曉坐在椅子上,翻書翻得滿身怨氣。


    齊述見她略帶指責的眼眸,提議道,“找個地方我們一起看吧。”


    原主做樣子時,在圖書館也翻過幾本外文機械的書。


    所以他能看懂似乎也很合理。


    天才嘛!


    自詡的也算。


    林曉點頭同意。


    於是看著天色尚早,兩個人方向一拐,走到平常沒什麽人的小道。


    林曉的沉默讓人有些不習慣。


    好在她很快就帶著齊述停在了一個隱蔽的小坡。


    這條路她以前經常在這裏堵人,熟悉得很。


    那些人被她堵怕了,根本就不敢打這條道過。


    包沒人的。


    兩個人做賊似的蹲到坡後。


    那本雜誌攤在地上,齊述找到標題裏明確提到‘解離症’的一篇文章,開始逐字翻譯。


    過了十幾分鍾,林曉若有所思地看向口幹舌燥的齊述。


    “你怎麽判斷,我就是解離症呢?”


    齊述張了張嘴,林曉又說話了。


    她語氣平淡地落下驚雷,“為什麽不是精神分裂症?”


    齊述啞聲道,“你應該知道,你身體裏,還有另一個人存在……”


    “是叫阿雙對嗎?”


    “有幾次上課,她出現過。”


    齊述半垂著眸說,“你們有一些不同,我能認出來。”


    林曉露出恍然的神情,但眼裏依舊是古井無波。


    她的反應很怪,沒有第一時間確定自己的病情,而是追問著,“有什麽不同?”


    齊述盯著她的眼睛,緩聲給出答案,“她……很痛苦,也很敏感。”


    “……她的眼睛裏,是有仇恨的。”


    林曉低下頭,喃喃自語,“是嗎?”


    齊述並不打算停止解釋,他繼續道,“不止我能分辨你們……”


    他突然喚她的名字,“阿雙,其實林叔也能。”


    永遠不要小看一個父親的愛。


    從阿雙第一次哭著撲進林二勇懷裏,無聲落了許久的淚。


    這個一貫硬漢的中年男人,就已經猜到了什麽。


    他不知道什麽是精神疾病。


    但他認得出來——


    不管是憨裏憨氣,還是陰鬱得不太正常的,都是他的女兒。


    他隻怕別人指著林曉罵瘋子。


    那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也是他妻子留給他的珍寶。


    林二勇選擇默默接受,並且自以為不動聲色地試探過跟林曉走得最近的齊述。


    隻是林曉對此一無所知。


    或者說,她對阿雙能操縱身體的事,沒有任何記憶。


    而阿雙每一次出現,也都會冷靜地模仿從前的自己。


    她以為自己天衣無縫,但卻沒想過,有心之人是瞞不住的。


    齊述簡單的幾句話,讓‘林曉’感覺到無所適從。


    她爹……一直都知道嗎?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她夜晚悄悄離家,大黃再也沒有狂吠過。


    它這麽敏銳,如果沒有主人的再三叮囑,又怎麽會改變它的習慣?


    ‘林曉’分心地想,她聽到應該覺得感動,或者愧疚的。


    但隻有眼睛莫名有些酸澀,心卻像沉在死海。


    她給不出正向的情感迴饋。


    其實以齊述的見解,能猜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


    但還不對。


    ‘林曉’眼角滑下一抹晶瑩,但眼神卻冰冷,畫麵詭異又割裂。


    她很突兀地發出一聲感歎,“為什麽我遇見的不是你呢?”


    洗白值發出報警,飛速下降到20。


    ‘林曉’歪著頭淡淡道,“你猜錯了……”


    齊述永遠不會知道,有人能帶著記憶迴到年少的軀體裏。


    所以他猜不到——


    “我們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從來就沒有兩個人格。


    而是從一開始,林曉就自己選擇將兩段人生徹底劃分。


    她其實什麽都知道。


    她隻是不想麵對,才會刻意遺忘。


    但她又不夠心狠,終究還是不忍心讓另一個自己獨自承受苦痛。


    所以阿雙,成為了林曉最好的朋友。


    而林曉,成為了阿雙最想守護的模樣。


    混亂的記憶,逐漸在腦海中重新排列。


    齊述在用一種溫柔又殘忍的方式,逼著她不得不想起來——


    那個容納了她所有負麵情緒的阿雙,隻是在她心理暗示下,樹立的假象。


    從頭到尾,都隻有林曉而已。


    衝突的不是人格……


    是記憶和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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