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安排在同一張桌子吃飯,多半是住同個監舍的犯人。


    小潘進來以後,一直不敢跟其他犯人打交道。


    隻跟一個年紀看著比較大的郝叔走得比較近,就是一開始就勸他多吃點的人。


    這個郝叔的歲數差不多可以當他爸,長得也很老實巴交。


    據說是家裏窮,缺錢用,犯了盜竊罪進來的,隻被判了一年,還剩幾個月就能出去了。


    至於其他的舍友,小潘不想了解,也不敢了解。


    沒想到,長得最兇的那個,居然也跟郝叔一樣給他打菜。


    人真是複雜的生物啊。


    小潘不再多想,連忙將包菜送入口中。


    剛吃進嘴裏,他還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就是一道普通家常菜。


    可當牙齒將葉片穿刺,葉莖被碾磨出汁,他忽的瞪大眼睛。


    這股鹹淡適中,又不失清冽甘甜的味道,好吃得他不敢相信是真的。


    包菜炒製的火候恰到好處,它剛好將生包菜內部嗆人的芥末味驅散,又不至於過熟,保留了鮮脆的口感。


    在大火快速爆炒中,植物液泡沒來得及與外界發生滲透反應就出鍋了,細胞內的水分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


    同時由於顛鍋的手法精湛,使得包菜表麵沒有因鍋鏟翻炒而損傷,細胞壁沒被破壞,食材保留了最原生態的模樣。


    這一口包菜,嫩得就像剛從地裏收割上來,簡單清洗過後就送進他嘴裏。


    但他又明確知道,光是普通的生包菜,不可能這麽好吃。


    對於吃習慣了熟食的人類來說,貿然挑戰生菜,會引起腸道的消化不良甚至過敏反應。


    身體會本能地排斥讓它感覺到危險的東西,就算吃了也吃不安心。


    是那包菜表麵均勻分布的調料,將包菜的味道抬到了新的高度。


    就像山楂長在樹上的時候,不知道它和甘蔗製作的冰糖結合,會剛好中和掉酸澀,變成美味的冰糖葫蘆。


    包菜長在地裏,也不知道它將在炒鍋裏和辣椒、蒜米、醬油結合,產生新的際遇。


    每一樣食材都來自天南海北,有著不同的經曆。


    有的食材進化出一身火紅戰甲,生來就像個戰士,自小它就驕傲地指著上天,發誓要給所有入侵領地的家夥一記火辣辣的暴擊。


    直到那隻巨手降臨,全族都來不及反抗就潰不成軍。它才絕望地意識到,自己的全力出擊,在更高維度的生物麵前,就連抵死搏命都像是在給對方助興。


    有的食材從小就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一家七八口擠在小小的屋子相依為命,它們發誓以後要出人頭地,去往更廣闊的天空。


    終於,長大後的它們跳出了貧苦的原生家庭,去到外麵的世界闖蕩。


    扒掉幾層皮,才勉強在外麵站穩腳跟,卻發現兄弟姐妹不知何時漸行漸遠,那個狹小昏暗的屋子也成了再也迴不去的故鄉。


    還有的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已經經受過180天的烈日暴曬,麵目全非。


    任誰也無法從它黝黑的液體外形,辨認出它曾經是一顆金黃的豆子,再久遠一點,它是毛豆,也是豆芽。


    它光是來到這裏與大家相遇,就已經挨過了扒皮抽筋、脫胎換骨的磨礪。


    人們隻覺得它醇和寬厚,似乎能容下一切蔬菜,卻又因為模樣與蔬菜毫不相似,永遠不被蔬菜所容。


    當飽經風霜的它們,與剛剛從地裏出來、滿臉稚嫩的包菜相遇,那一刻,它們看到的是過去的自己,還是許久未見的故人身影?


    不管怎樣,辣椒、蒜米和醬油都決定合力成全包菜的高光時刻。


    它們取長補短,相互調和,像家中長輩托舉幼年時的它們那樣,托舉包菜邁上新的台階。


    所有食材的傾力相助,才有了這一盤堪稱完美的“油熗包菜”。


    小潘吃著吃著,感覺口水眼淚鼻涕都控製不住往下流。


    他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大口大口地往嘴裏送。


    帶著湯汁的米飯和包菜一起刨進嘴裏,那滋味可比眼淚拌飯不知道好吃了多少倍。


    這半年來,他吃不下東西,無非是安不下心。


    不想蹲監獄,又不敢出去,一顆心搖擺不定,忐忑不安,當然吃不好也睡不好。


    可這幾口包菜吃下肚,他莫名感覺心跟著食物一起被咽迴了肚子裏了。


    他開竅了!


    為什麽會不敢出去呢?這是鑽了牛角尖啊!


    光想著出去以後要麵對未知的險惡命運、遭受旁人的歧視冷遇,卻忘了想想……


    外麵有很多好吃的美食,有自由的空氣,有疼愛他的父母,還有好看好玩的電影和遊戲。


    人生本來就是千變萬化、捉摸不定的.


    就像他不會料到,監獄的食堂裏,會突然出現一道堪稱頂級的菜肴。


    也像他沒有料到,好好地讀書等畢業,打個暑假工就忽然鋃鐺入獄。


    幹脆就把未來的每一天都當成是一個沒拆包裝的禮物盒。


    沒打開之前,永遠猜不到這是驚嚇盒子,還是驚喜盒子。


    念頭通達以後,胃口也暢通無比。


    小潘大吃特吃,狂吃暴吃,好像要把過去半年沒吃的份量都補進去。


    一碗飯都幹完了,邊上的米粒也刮幹淨了,還是意猶未盡。


    “不嫌棄的話,吃我的飯吧,我沒吃過的。”郝叔忽然開口,把他的碗遞過去。


    小潘低頭看了一眼,真就是沒動過的樣子,還保持著剛分發下來的狀態。


    以前小潘每天都很喪,沒胃口吃東西,從來就沒注意過別人吃不吃。


    他有些疑惑地望向郝叔:“可是……你不會餓嗎?”


    同桌其他的犯人嘖了一聲道:“你別管他,他從來就不吃米飯的,就愛啃饅頭。”


    “以前你沒胃口,他天天啃你早餐剩的饅頭,你吃他的飯也是應該的。”


    大家都這麽說了,小潘也就毫無心理壓力地端過來吃了。


    一盆米飯,拌點剩餘的包菜湯汁,咣咣就能幹完。


    不理解,怎麽會有人忍得住幹吃包菜不配飯。


    平心而論,食堂用的米雖然不是什麽特別好的米,但是也不差。


    以前他最沒胃口的時候,就是靠幹吃白米飯續命的。


    不止是小潘這一桌米飯不夠吃,幾乎每一桌的人都出現了相同的情況。


    這一頓,包菜和米飯成了最緊俏的東西。


    有些改造成功的,懂得分享的犯人,直接把盆裏剩餘的米飯全部倒進裝包菜的盆裏,攪和均勻,再平均分給每一個人,以此避免糾紛。


    還有一些看似平時老實、改過自新的犯人,麵對好東西的時候,立刻暴露了自私的本性。


    他們蠻橫地爭搶剩餘的一些包菜和湯汁,米飯更是一開始就要了最多的份量,別人有意見就怒目而視。


    這些不出聲的還算是定力好的,知道不能違反用餐時的規矩。


    有些犯人直接忘乎所以,爭搶的聲音越來越大,儼然要有拍案而起的架勢。


    幸好巡邏的民警發現得快,立即衝上去阻止。


    一頓晚飯因為犯人的不規矩而提前幾分鍾結束,直到把犯人通通送走,才有時間複盤。


    “什麽情況,怎麽今天好端端的這麽多犯人吵架?”


    作為後勤監區的分監區長,包過,對於晚餐的亂象當然要追查原因。


    跟他一起的,還有生活衛生科的科長,和配餐中心的警長。


    通過調取監控,加上其他民警的口述,他們大概得知了緣由。


    “看起來是米飯不夠分,每一桌都把飯吃了個精光,所以搶起來了。怎麽現在才發現米飯份量不夠?”


    配餐中心的警長很是不解:“沒理由啊,以前天天都有剩飯,份量肯定是管夠的,甚至是偏多的。


    每個人分完一份之後,還多出兩份,讓食量大的人自己添。”


    “難道是今天下午的勞動強度比較大,消耗了更多的體力,所以犯人食量變大了?”


    這個疑點先按下不表,還有另一件怪事。


    “今天晚餐怎麽多了這麽多剩菜?以前每一盆都吃到剩個底,油太多大家不碰。怎麽今天每張桌子的另外三盆菜都像沒動過?”


    疑問已經拋出,那接下來就是驗證了。


    飯菜留樣48小時就是為了追溯問題產生的原因,接下來他們鄭重地從冰箱裏掏出幾盒樣品。


    每盒樣品上麵的標注了菜名、留存日期和時間,全程監控錄像,做不了假。


    以前是出了事才拿出來化驗,後來為了進一步管控,安排了“嚐餐製”。


    也就是他們仨輪流安排,每天至少有一個要試吃犯人的飯菜,不能甩手不管,光顧著在職工食堂享受,不顧犯人死活。


    犯人食堂的飯菜跟職工食堂肯定沒法比,不過能讓他們仨都能下咽,必然也不會太差。


    今天負責嚐餐的人是包過,他從每個樣品盒裏舀出一部分,飯和菜都有了,再拿去微波爐加熱。


    第一道菜是胡蘿卜炒肉,以往這種葷菜是最受歡迎的,今天卻突然遇冷。


    包過夾起一塊,嚐了嚐,砸吧幾下,得出評價。


    “沒什麽毛病,跟以前一樣。”


    一樣的軟爛油多,口感一般,但是問題不大。


    軟爛是為了安全,油多隻是看起來多,裝盆以後,湯汁會漏到下麵,上麵的菜就沒那麽油膩了。


    所以以前很多犯人吃到下麵的湯汁部分,就不再吃了,這一點浪費都是能接受的。


    再吃第二道菜,炒冬瓜。


    吃進嘴裏,熟悉的口感,熟悉的軟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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