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走後,關關重新進了寢殿,看見司馬粼正靠著床沿,麵色蒼白。


    這幾日,他的毒倒是沒有發作,隻是蛇穴一戰耗盡體力,再加上心力交瘁,這張少年的臉上都染上了風霜。


    印象中他從來不曾這麽脆弱地看過自己。手觸到他額頭,還發著的燒,倒好像越來越重了。


    皇後出去的時候看起來也是憂心忡忡。特意準她這幾日不必去請早,安心照顧太子。


    一邊喂他喝藥她一邊問:“剛才皇後和你說了什麽?”


    “姐姐……”他忽然不清醒地這麽叫她。


    “什……什麽姐姐……”關關臉一紅。


    燒糊塗了吧。


    他現下因為發燒怕冷,穿著中衣蓋著厚被子,兩手冰涼,額上卻還在不斷地冒汗。


    這樣子,倒確實讓她想起在思玄台那日,突然闖進來那個血流如注的少年。


    那天她明明推演了兩遍。


    三生之緣嗎?她不禁淒苦地笑道。


    這輩子,怕是還沒來得及喜歡上他,他就已經沒有命在了吧。


    “阿顧?”她試探著喊道。


    他勉強睜開眼,蒼白的嘴角一勾,邪邪地笑了。


    “姐姐這是想哄我開心了?”


    ……很正常。


    也許是看自己可憐,也許是短暫地將自己當成了英雄。


    雖然很快便不再是了。


    “在你心裏,我是不是個狠毒之人?”他突然這麽問。


    他又變迴司馬粼。


    她看著他,好像這個問題要思索很久似的:“你若不是一個狠毒之人,說不定現在乾歡殿的地底也要變成蛇穴。”


    說完又覺得後悔,想起他的身份來。


    “不必多心,”他安慰道,“是我自己的選擇。按妖族的說法,我死後一定會下惡獄。既然已經知道了,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生在大召皇室,並非你可以選擇,依我看,任何人處在這個位置,不管是人是妖,死後都要下惡獄,不是嗎?”關關看著他堅定地說。


    “或許吧,”他說,“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沒有中毒,還能活很多很多年,你還會這麽做嗎?”


    司馬粼閉上眼睛:“我的父皇,是我見過最仁慈的皇帝。所有皇子,從小便可讀兵書。我自問如果父皇現在可以醒來,他會如何做?即使是他,也會做要讓人下惡獄的事情嗎?”


    “你……下不下惡獄的,不到最後那天,你又如何能夠篤定呢?連我都算不準,自己平時所做的那些善事,和過錯相抵,會不會遠遠不夠。


    又說不定,你自以為的壞事,在後人眼中,實則是大大的善舉。你就是死了,也能飛升極樂?”


    她今天很奇怪。平時,她從來不會說這麽多安慰的話。


    他雖沒恢複力氣,不過也足以將她拉進自己的臂彎:


    “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走?”


    為什麽不走?


    她本就是無爹無娘的棄嬰,莽撞慣了,因卜筮之能被奉為思玄教的聖女。


    終身自潔,以奉教旨,沒有為什麽。


    想說心事的時候,也隻有一隻白貓作陪。


    而這個叫阿顧的少年,一朝將她全部顛覆,他的壞笑,他的蜜餞,還有……


    乾歡殿中的一切。


    他是妖非妖的身份。


    她曾經無法將阿顧和司馬粼聯係起來,這兩個人在她心裏是那樣割離。


    直到……


    昨夜血戰。


    與其說她重新認識了司馬粼,不如說她重新認識了自己吧……


    自己與他的這種有意無意的契合,到底源自何處呢?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不走,”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我隻是有一種感覺,走了以後,就算……很久很久以後,也許我還會再迴來。”


    窮途末路的野獸,越是饑腸轆轆,越是兇殘萬分。


    就像這個虛弱的少年,將她擁入懷中時,她感覺他的力氣大得不像人。


    對……他本來就不是。


    “關關,還記得那晚我同你說的話嗎?”


    “哪一句?”


    “話要想好了再說。”


    ……


    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又哪裏知道什麽話要想好了再說。本身緊繃的心弦,早就是一點即燃。


    “你知道我娶你乃是出於假意,為什麽不走?”


    她的倔強也被激了出來:“你明知乾歡殿關不住我,卻不許我在這看戲嗎?”


    “看戲,”他咬著牙問,“還是你把自己,當成這戲中的紅顏?”


    他說不清自己是討厭她,還是喜歡她。


    如果在這個節骨眼喜歡上一個女人,他對自己的厭惡會令他恨不得立刻去死。


    尤其是這個人。


    從相遇之前,他就知道關於她的秘密,遠比她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


    他們的相遇是一場交易,本來就應該形同陌路,她本來就應該恨自己。


    如果她嚐試過哪怕是一次從乾歡殿逃脫,他也不至於感到愧疚,從而一次次地告訴她自己的底細。


    他們這一世的相遇,原本和他經曆的一次神跡有關。也許,他真的把她當成了瀕死的生命中最後的神。


    所以,才把她抱得這麽緊。


    她的花香撲麵而來,仿佛吞噬得再深一點,他就能想起來,那花香來自哪裏。


    “我再問你一次,為什麽不走?”


    她眼裏似笑非笑:“因為想看你還能玩出什麽花樣……”


    “我不要這個答案。迴答我,為什麽不走?”他最後控製著自己。


    “因為……我怕自己會放不下你。”


    “再說一次。”


    “因為怕放不下你……”


    “……再說一次……”


    “放不下你。”


    ……


    狂風吹散烏雲止住傾盆大雨。


    不可以這麽做。


    他告訴自己,這是前提。


    雖然她名義上是自己的太子妃,但他心裏清楚得很,她是誰,她背後又是誰。


    雖然說出來誰也不會信,但他知道,她和其他的凡人不同。


    “你……怎……怎麽了?”


    她被突如其來的中斷弄得有些莫明。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笑著說,手卻握緊了拳,“我怕你的花香,會要我的命……”


    “什麽花香?”她不自覺地將衣裝理了理。


    “你……未曾熏香嗎?”


    “我從來沒有那樣的習慣呀。”她疑惑地答道。


    也是,好吃狼肉的女子,怎會費那個功夫。


    那這三番五次聞到的花香,是從何而來呢?


    他隻想快點冷靜下來,於是沒有細問。不過這是這一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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