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期,很快便到了。


    七月暴雨未來之前,卞都十分悶熱,人隻是靜坐著,都不由得泌出汗來。


    這五日間,關關在乾歡殿,與司馬粼之間仿佛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默契。


    自從那天從廢宅迴來之後,她便覺得難以想象,這個被稱為太子殿下的少年,心裏埋著多少秘密和傷痛。


    她想問,關於他的皇兄,關於乾歡殿裏之前的那些女人。


    可是始終沒有說出口。


    今晚的行動,死士不過百人,蛇族卻可能有上萬之數。


    有這時間,不如拿來磨刀。


    “關關,”司馬粼突然開口,“你現在,心裏在想什麽呢?”


    她沒有停下手裏擦拭匕首的手,笑著答道:“我在想,我能不能活過今晚。”


    “你自然能。”司馬粼看起來十分篤定。


    “你又不是神仙,你怎麽知道?”


    “否則我又怎麽會讓你參與呢?”他說,神情看上去仿佛知道些什麽。


    “關關。出發之前,你,有沒有什麽想問我的?”他又問。


    門窗關得緊緊的,透不進來一絲風,平日裏總是飄飄蕩蕩的紅菱,此刻也隻是靜止地垂落著。


    “司馬粼,你……和前太子殿下,為何會想到以這個辦法對付蛇妖?這辦法實在……”


    “實在荒唐是嗎?”


    關關點了點頭。


    “這並非是我們原先的主意,我是聽師父說的。”司馬粼道。


    “是那個,渭山山穀中的老神仙?”


    司馬粼點頭:


    “師父並未點明,隻是我從小就知道,妖的戰力根本非是凡人可以匹敵的。”


    “那……那一百死士,你又有何把握?他們的確訓練有素,但怎可以一敵百呢?”


    “關關,”司馬粼垂眼,“那一百死士也是妖。”


    關關心裏一驚:“怎麽會這樣?妖族以自相殘殺為恥。而且……你為何向他們瞞著你的妖族血統?”


    “就是因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屠殺同類,是怎樣一種恥辱。”


    司馬粼轉頭望向她,冰冷得看起來像是一座雕像。


    “所以你們互相都沒有挑明這個秘密……那你王兄,他是嗎?”


    “我王兄他不是。王兄……他大概是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人。他本該繼承大統,可惜……”


    那就是一年前的事。


    司馬粼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個風華正茂的少年。


    不知何時,他聞到那陣花香,睜眼,關關悄悄往他身邊坐過來了一些。


    “我還能問一個問題嗎?”她問。


    “說吧。今晚過後,就不一定能問到了。”司馬粼笑道。


    “是關於……你父皇……”


    司馬粼良久沒有做聲,半晌才道:


    “我知道,以你的卜筮之術,那日剛來宮中,你應該就算出了。我大召的國君,實則已經……”


    “對……”關關試探地道,“你父皇,已經……薨逝了。”


    “這件事,你一定沒和別人說過吧?”


    “沒有。”


    “你想問,為何旁人看不出,我父皇壽限已終?”司馬粼問道。


    “取決於你想不想說。此事關係大召的將來,我……我不敢輕易問。”


    她其實想問的是,君王已逝,司馬粼是他唯一的子嗣。


    如果今夜萬一有什麽閃失……


    她終於按耐不住,還是忍不住問道:


    “司馬粼,你告訴我,你今晚是不是抱著必死之心?”


    司馬粼看著她好一會,像是要把她的心思看穿似的。


    突然,笑了。


    他沒有迴答,隻是從桌上拿起一塊蜜餞,鬆開她仍然拿著匕首的手,要將蜜餞喂到她口中。


    關關向後躲去。


    “怎麽了?”他語氣放緩,“你對於我求死這件事,很生氣嗎?”


    “我不是對你生氣,而是……你想過大召的將來嗎?”


    “大召的將來?”


    “對,你的兄弟都已不在人世,你父王也……而且你所中之毒,亦非短時可解,或者說,你根本沒打算活著了?那將來大召由誰執掌?”


    “你以為,這……是你該問的嗎?”


    關關手心一冷。


    司馬粼接著道:“這不是你該問的。朝堂上那些權臣,卻早已在心裏問過本王千遍萬遍了。”


    “那你為何還要行此險著?若你今晚死了,難道你以為大召會有人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嗎?”關關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司馬粼緩緩將手撫在她肩上,又再次拿起那塊蜜餞,若有所求地看著她。


    關關心一軟,也任由他喂入口中。


    “關關,”司馬粼啞聲道,“大召,本就不該有將來。我這麽做,本來就是逆天而行。”


    “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可知我身上的毒從何而來?”


    關關搖了搖頭。


    “那是一年前,我王兄遭奸人所害,本來我也應該同他一塊死的。”


    “是何人下毒?”關關急切地問。


    “不重要。此人,我已將他的頭顱祭了皇兄。”


    “那你能活到今日是因為……?”


    司馬粼長歎了口氣:“乃是因為,我的妖身,使我能有幸多活一年。”


    原來是這樣。


    這真是諷刺。大召的國運,到頭來,竟還是靠妖去拯救。


    “猶豫了嗎?”司馬粼問。


    “沒有,”關關道,“隻是,你為何會讓我與你同去?”


    他終於笑了,笑容裏又溫柔又蒼涼:“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嗎?”


    “倒是印象深刻。衣著破爛,渾身是血,半死不活,這誰忘得了?”


    “我也忘不了,我那天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你一眼,就聞到你身上……”


    “我身上什麽?”


    “你可是高高在上的聖女,但我那日分明聞到,你身上有……”


    “有什麽?”


    他賣什麽關子呢。


    司馬粼又拿出一塊蜜餞,一分為二:


    “有烤狼肉的味道。那時我就想,若我能把這女子帶迴乾歡殿,定要一睹你殺伐的風姿。”


    其實,這個問題,司馬粼自己心中也沒有答案。


    他讓她加入的最初的想法,乃是通過一個凡人,來引誘蛇王鐸爾木出現。


    而這個凡人,必須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無法解釋的是,為什麽這個女子會讓自己感到信任。


    絕不是情愛,他的這一生,已經無法負擔對任何一個女子的情愛了。


    但是有一件事,就像她身上那若有似無的,來自遠古的花香一樣無解——


    在他的神識某處,總是有一個鮮紅如她的身影,但那不是聖女,分明是在洪流中奮力廝殺……


    關關的眼裏,似有什麽在閃爍。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殺伐決斷之人。


    但在這亂世裏,人人身如浮萍,對自己的命運,總是多了幾分不可左右的無奈。


    她沒有想過,即使自己是聖女的身份又能怎樣。


    司馬粼說得對,這的確是個荒唐的時代。


    宮裏看似緋靡的太子,夜裏卻是持刀殺妖的俠客。


    那麽……高高在上的聖女,為何不能手刃妖人呢?


    時辰差不多了,他替她細細穿上輕薄合身的護甲。


    “這是我娘的,”他說,“你穿著,也剛好合適。”


    她將一襲紅衣,穿在護身甲之外。


    腰間的匕首,刃如懸針。


    “現在的大召,已經沒有一支像樣的軍隊,”他說,“我們打不起仗了,隻能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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