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


    天還未亮,卞都郊外的思玄台門口,便擠滿了等待施粥的百姓。


    思玄台很好分辨,普通台閣正脊上的鴟尾,通常是魚龍形象,而思玄台的鴟尾則獨樹一幟地是兩輪相對的月鉤樣子。


    每月十七、二十八,思玄台門口都會有兩個身著白衣的教女,向附近的老百姓分派一碗粥食。


    這隊伍,通常能排上幾百號,還是拖家帶口。


    卞郊百姓特別期待思玄教的施粥,是有原因的。


    雪白的鹹粥水少米多,很是濃稠,還有豆子和零星一點肉末。最重要的是,粥的表麵還浮著一層脂膏。


    連年征戰,卞郊多的是吃不上飯的百姓。許多賤民家裏半大的孩子,對於天下太平的想象就是天天能吃上思玄台門口的鹹粥。


    當然,他們並未想過,這粥裏的米、豆、肉、膏是從何而來。就算想過,也不會去過問。


    這時,隊伍裏前頭一身短打,膝蓋上綴著兩個補丁的男子,正拿著一個大碗,滿心期待地隨前麵的人一步一步往前挪動。


    輪到他時,其中一個白衣教女往他的碗裏添了漫漫一碗粥,又將一個小小的黃紙符塞到他手裏。說道:“張成,你家娘子身懷六甲,過了下月十五,該生了吧?這平安符你且拿著,放在你娘子枕下。”


    張成感激地道:“多謝教使,多謝教使。”


    那白衣教女說:“無需謝我,這平安符是我們聖女所製。”


    張成將粥小心翼翼地放在木台子上,望著思玄台月形的鴟尾,拱手拜了拜三拜:“謝謝聖女,聖女乃仙子下凡,是來渡我們的大菩薩!”


    說完才連聲道謝,滿意離去。


    施粥的隊伍一直到午後才散,兩個教女也收拾了盛粥的木桶,朝門中走去。


    剛入得門中,便看到聖女背對著門,正守著她那縱橫交錯,密文繁布的輪盤發呆。


    “不對呀,”聖女小聲嘀咕,“難道是本聖女餓了,推演錯了?玉夏,銀秋!”


    兩個白衣教女立馬奔來:“聖女,玉夏、銀秋在此。”


    “那烤狼肉,還有嗎?”聖女問。


    “這……”玉夏、銀秋皆有些含糊,“那是留著給……”


    “那就是還有咯?狼腿肉,肥一點的,趕緊!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推演。”


    見玉夏、銀秋還在支支吾吾,聖女又道:“是今日就將發生之事!極其重要,本聖女斷不可餓著肚子推演!”


    “是!”玉夏、銀秋自然不敢頂撞聖女,唯唯諾諾地下去了。


    不到半個時辰,烤狼肉幹已就著稀釋的鹹粥,下了聖女的肚子。


    “玉夏,你有話要說?”


    “那個……”玉夏欲言又止,“聖女勿怪,不過您吃東西的樣子,和您的容貌可真是……”


    “真是什麽?喘氣作甚?”


    “真是涇渭分明!”玉夏笑道。銀秋也跟著笑了。


    聖女年紀不大,思玄教的教眾時常跟她開一開玩笑。


    換做平時,她都是麵不改色,可今日不知為何,既沒反駁,也沒出手打人,隻是臉紅了一下。


    聖女道:“行了,你倆且先退下,我將午時那卦再細細推演一番。期間勿要打擾。”


    玉夏、銀秋退下了。聖女吃飽了狼肉,又立於輪盤之前,默默思考起來。不時已一根細長的竹杖轉動輪盤,繁複比對密文和星宿的位置。


    忽然,長長的睫毛微顫了一下。


    “奇怪,為何會是此卦象?今日思玄台並無來人,怎麽可能呢?明明已經吃飽,怎麽還是這個結果?究竟是哪裏錯了……”


    正想著,玉夏又突然跑進來了:“聖女!”


    聖女強壓怒火,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擠出一個勉強的笑:“玉夏,我不是說過,勿要打擾嗎?”


    “可可可是……”玉夏被她一怒嚇到,“是聖女自己吩咐的,此事比任何事都重要,隨時可報……”


    “什麽?”聖女神色一變,“你是說……”


    “尺玉霄飛練大將軍獨孤月影迴來了。”


    聖女愣住了。


    “你可篤定,當真是尺玉霄飛練大將軍獨孤月影?”


    “小的篤定,當真是尺玉霄飛練大將軍獨孤月影!”


    聖女竹杖一扔,往門外飛跑而去。


    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半騰空地邊跑邊喊:“尺玉霄飛練大將軍!”


    “喵——”一聲中氣十足的貓叫從門外傳來。


    不等聖女雙腳落地,一團雪白的影子飛身而起,直往她懷裏撲去。


    再到定睛細看之時,隻見聖女懷中多了一隻滾圓如雪球的白貓。


    那白貓少說都有十斤,毛發鬆軟,生得十分周正。在這個食不果腹的時代,長得這般好的狸奴著實少見。體型大不說,壽命更是奇長。


    它自小便由思玄教聖女養大,得名“尺玉霄飛練大將軍獨孤月影”。


    聖女對他寵愛有加,取的名字之長,別說貓記不住,連人都很難記住。


    奇怪的是,這貓幾乎不吃思玄教的吃食,總是自己出去十天半月才迴來一趟。最近它出去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


    聖女思念愛貓,所以囑咐教眾,一旦此貓迴來,立即來報。


    “原來,那輪盤上的星卦,確實指的你呀,”聖女撫摸著白貓,甜笑著說,“星卦說,今日來者,與我羈絆三生。來世你可不許再長成白貓了,不耐髒,還是長成一隻黑貓吧!”


    尺玉霄飛練大將軍無奈地甩了甩頭,低聲喵嗚一聲。


    正欲往門內走,忽然匆忙跑來一個一身黑衣,蓄著短髯的男子,正是思玄教的一位香主。


    “聖,聖女!”這香主聽著有點口吃。


    “陳香主,何事?”


    “啊……啊嚏!”陳香主先是連打了兩個噴嚏,聖女趕忙將大將軍抱過去一些。


    “那,那個,”陳香主好轉,忙道,“有,有個少年男子,那,那個,受了傷,要見聖女!”


    不妙。


    聖女心下一緊。今日竟然真的有突發男子?


    不過對她來說,行醫救人是正道。當下來不及細想,便讓陳香主將那個男子帶了進來。


    那男子看起來將將弱冠,頗有幾分少年氣,身上傷得確實不輕。


    大部分都是皮肉傷,腹部有炸傷,最麻煩的是肩上從後麵中了一支弩箭,血流不止。


    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這渾身的傷口,光是疼痛也夠他受的了。陳香主讓一個教眾扶著他入得房門,剛一趴下便疼得昏了過去。


    醫者眼中並無男女之分,聖女正好想先將他背後弩箭取出。便將他上衣鬆開,褪至中背,正要細看箭傷,突然看到這男子中北部的脊梁上,似有紋身圖案的頂端露出。


    江湖中人。


    思玄教教眾數百,再加上大小副教,人數可以千計。


    亂世之中,江湖恩怨也多,若不知身分便救人,難免旁生枝節。


    想到此處,聖女一把將這少年男子的上衣褪至臀部,隻見從中背開始,其身上竟紋著一隻蒼狼圖騰。


    “聖女,此人救不得!”陳香主見這蒼狼紋身忙道,連結巴都瞬間好了。


    “我當然知道他救不得,”聖女道,“但我想知道他來此的目的!”


    說著把住那弩箭露在外麵的部分,懸腕一撬。


    “啊——”一聲慘叫,那少年男子疼得醒了過來,連連道:“女俠饒命!女俠饒命!”


    聖女這才鬆手:“你是滄浪盟的人?”


    “女俠饒命啊!”那少年男子疼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女俠,你聽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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