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信身在大理寺牢房,渾身已經不成人樣,簡單裹著一個草席子抵禦寒冷。


    四處的老鼠還在“吱吱”咬食他的血肉,疼痛本已經麻木,但是邢氏兄弟給他上了最好的清醒藥劑,故而日夜都能體悟到周身的痛楚。


    小年除夕,牢獄外麵燈火煙花璀璨,偶爾有亮光照射到牢房之內。


    李崇信仿佛又迴到了當年李家軍中的歲月,將士們一起煮酒狂歡。


    就是在那一個除夕夜裏,李崇信手持血浪劍,舞動如飛,對酒高歌,好不快活。記得當日自己還親自作詩一首:


    “寶劍手中握,暗室夜常明。欲知天將雨,錚爾劍有聲。奸兇與佞媚,膽破骨亦驚。自從武庫出,可息天下兵。”


    想著想著,他的臉龐像個孩子一樣充滿了笑容,此刻的寶劍再也不必為天下刀兵四處忙碌。


    李家軍解散了也好,省的跟著自己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謀逆反賊再有什麽瓜葛。但願天下都安定吧,這樣自己死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吱呀”一聲,大理寺的牢門打開了,邢如龍尖刻的聲音響起:“師叔,趙丞相給你拜年來了。”


    趙無咎一身白衣,仿佛掛孝,手裏托著食盒走將近來。


    李崇信滿臉汙血,此刻四目相對,一時間竟沒有話語。


    趙無咎打著火折子,將兩根白素蠟燭點燃,迴頭衝著門房叫道:


    “我與李督單獨談話,閑雜人等可盡去吃酒,莫要在此打擾我二人。”


    大理寺一幹官差,巴不得出去透透風,找個地方喝上兩盅,故而盡皆散去,唯留牢房值守在大理寺院中巡邏。


    趙無咎滿上兩杯酒,遞給李崇信一杯:


    “大都督,當年在洛陽道,趙某隻是區區一介書吏,承蒙大都督不棄,向當今陛下舉薦我為內侍官,自此飛黃騰達,要說恩人一點不為過。


    趙某借此屠蘇酒,向大都督致謝。”


    說罷,一仰脖子,幹了杯中酒。


    李崇信掙紮起身,伸出殘缺不全的手指,顫巍巍拿起酒杯:


    “謝字無需多言,當年你雖然人微言輕,卻力主洛陽軍務不落於白繕之手,讓李某可以騰出手來整頓左武衛軍。


    那時就看出你才略過人。貴人貴在自助,幹了。”


    “好霸道的屠蘇酒,有些勁道。”李崇信稱讚起來。


    “這第二杯酒卻是要謝李督的救命之恩了。


    當年在蜀山,趙某搜集康王謀反的罪證,被其同黨押往蜀山受審。


    一個黑衣人影救了在下,盡管李都督從未提及此事,但日後想來,也隻有李都督當日在蜀山,人情地理皆熟,若非李督喬裝改扮相救,就沒有今日的趙無咎。


    幹了!”


    李崇信點點頭:


    “心細如發,李某從不後悔救了你,當日若是你死,朝堂必定混亂不堪,這才是危及我大禹的頭等大事。


    李某從來為國著想,並非要受你迴報。來,幹了!”


    兩杯烈酒下肚,兩人都有些微醺,趙無咎突然站立起來,獨自麵對鐵窗外的月光:“當年洛陽驛站,你我皆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不想經年之後,你我皆已雙鬢斑白。


    當日你我約定,一文一武,同心戮力為國,不懼生死。


    奈何相見之日,竟是如此這般光景。”


    李崇信喘息道:


    “李崇信還是當日的李崇信,可惜趙無咎已不是當年的白衣書生,乃是高居廟堂的趙相國了。”


    趙無咎突然俯身下拜:


    “李督明鑒,可知為何朝廷北抗蠻夷不啟用國中軍隊,卻讓各大督撫自募家軍?”李崇信苦笑道:


    “朝中無錢,若再不頒行如此詔令,邊關之地當無可戰之兵。”


    趙無咎頻頻點頭:


    “李督說的甚是,我大禹如今國困民乏,軍費兵餉與日俱增,朝廷青陽教尚且繳不幹淨,哪裏有錢再來北伐?


    況且南北已經議和,為何李督洞若觀火,依然執意要行此亡國之道?”


    李崇信艱難站起身子,一圍草席早已被鮮血浸透,滴滴點點流淌著紅色的血液。他的雙眼仿佛黑暗中的一對巨燈:


    “這便是你我不同之處,你隻忠於君主一人,而李某卻要想著家國天下。


    青陽教疥癬之疾,縱然起兵為禍,不過愚民而已。


    北蠻才是心腹大患,北人不可信,往往今日和議,明日攻城。


    如此強鄰在側,萬一驟生肘腋之患,祖宗宗廟皆不可保,你遵從的孔聖周公,以及科舉都可能亡於地下。


    你也世代為官,難道不知道此中輕重?”


    趙無咎白著臉,顫抖著身子:“攘外必先安內,陛下亦有難處。”


    李崇信冷笑道:


    “借口,我大禹立朝之日統領九州,如今隻剩下三州而已。


    陛下和相國大人尚且能偏安一隅,南北媾和,何談攘外?


    相國大人雖然能錦衣玉食,奈何天下百姓何安?江山社稷何安?


    百年之後,相國大人可有臉麵去見地下列祖列宗?”


    這一連串的問話,使得趙無咎的白臉刹那間變成了紅色,哽得半天吐不出一個字。隻得拿出酒杯再次斟滿,匍匐跪倒:


    “這第三杯酒,求李督今日再救無咎一次,除夕之夜,給李督送行。”


    李崇信仰頭大笑:“軍中飲酒,小杯尚且不夠,換大碗來。”


    趙無咎急忙出去,找來粗瓷大碗,黑色的底釉。


    李崇信滿滿倒上:


    “這有何難,苟利國家生死已,李某人頭可以讓相國大人安,可以讓當今陛下安,可讓大禹大族世家安,可讓千千萬萬百姓安。


    李某這顆頭顱值了,李某死不足惜,但隻怕天下將亂。”


    喝罷碗中烈酒,“啪嚓”一聲摔了大碗。


    外麵邢氏兄弟害怕有變,聞聲後率領衙役紛紛闖入。


    趙無咎從懷中拿出供狀,上寫


    “及勘證得前鎮北都督,統武國軍開國使,李崇信,所犯為因探報得北人侵犯渝州北向,前後一十五次受親劄指揮,令策應措置戰事,而坐觀勝負,逗留不進。


    便指斥乘輿,似與敵酋勾結,孤軍深入,坐使北燕騎兵進犯京城而不救,此大罪一也。及因罷兵權後,與其部下商議,待反背而據守渝州,及把截長江源頭,盡擄官私舟船,此大罪二也。


    又累次令魏冉奏報不實,及製勘虛妄等罪三也。大理寺《律》:‘臨軍征討,稽期三日者,斬。’


    ‘指斥乘輿,情理相切要害者,斬’係重罪。


    其李崇信,合依斬刑私罪上定斷:合決重杖處死。”


    李崇信看罷多時,搖頭微笑,取過毛筆就要書寫。


    一旁趙無咎“砰”的一把捏住李崇信的腕子:


    “恩公想好,這一筆寫畫上去,你就是流芳千古,而趙某就要遺臭萬年了。趙某於心何安?”


    李崇信一把推趙無咎手腕:


    “精忠報國,死得其所,休要兒女之態,宰相要有坐觀山河的氣度,在李某看來,你我二人性命皆不如天下蒼生重要。”


    大筆一揮,上書八個大字“問心無愧,天地可鑒”,隧而閉目等死。


    趙無咎歎息一聲,眼中含淚喝道:“送李督!”


    邢氏兄弟一把拖過李崇信,上了枷鎖,兩條水火大棍,羈押犯人直奔歲華亭。


    一路之上,身著黃色衣甲的金吾衛,身穿黑色衣甲的京城護衛軍,身穿白色衣甲的京西銳建營,身穿青色衣甲的步軍統領衙門,還有一幹鎬京府的黑衣校尉,各個頂風冒雪,全身戒備,死死盯著甬道上走過的一個犯人。


    他已然不年輕,脖項之中的大號枷鎖顯得鏽跡斑斑,那是紅色的血鏽,隻有浸透犯人的鮮血之後才會形成。


    而凡人的步伐卻是堅定無比,一步步踏在冰冷的地麵之上“咯吱”有聲。


    幾個黑衣之人,頭戴麵罩,並看不出什麽相貌。


    其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唉,一代傳奇就此落幕,英雄遲暮,怎的不讓人唏噓感歎。”


    一個嬌俏的女聲言道:“話雖如此,奈何江山穩固卻是要鮮血來換的,換成是你我,能否有李督這錚錚鐵骨?”


    一個中年人的聲音道:“換成是你我,慷慨赴義容易,從容赴死很難,隻怕真要有一日換成你我,也沒有李崇信走的如此從容,這才是大將風範。”


    一路之上,忽然陰風號號,整個臘月不見下雪的鎬京城突然飄起鵝毛大雪,瞬間連整個遠處的山郭都銀裝素裹了一番。


    李崇信麵向一幹將士抱拳:“謝諸位送我,今後不能再與爾等沙場建功,爾等要砥礪奮進,不失我大禹天朝寸土寸金!”


    所有軍兵盡皆跪拜:“砥礪奮進!不失寸土!砥礪奮進!不失寸土!”


    一個尖聲尖氣的紫衣太監高喊:“樞密院有鈞名,送李督!”


    所有軍兵盡皆跪拜,悲憤的聲音直上九霄:“送李督!”


    “天哭了,天哭了!”城中的要飯花子不知道哪裏聚集的一堆,紛紛大喊。


    神武本紀記載“前則遵旨屯兵,今乃奉征見帝。有賦權奸,謀誅忠直。禹僖二十五年,南北和議,北朝曰必殺崇信,而後和可成。


    前朝鎮北都督李崇信肋中數鐵棍擊打而死,吐血數十升,卒於歲華亭,享年五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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