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哥,你迴來了。”


    剛進院子,左天便聽到一聲清脆的唿喊,循著聲音望去,隻見一個穿著粗布麻衣,麵容卻是無比清秀的少女站在屋前,看到左天連忙放下手中竹籃,高興地蹦跳著跑過來。


    “白衣哥,你今天又帶迴來了什麽好東西呀!”少女俏皮的說著,雙手自然地接過左天背上沉重的柴火有些吃力地放下。


    “南秀……”


    左天麵上閃出一絲尷尬,隨後又瞬間隱去。


    “哼!後山除了那些兔子跟野雞還能有什麽好東西,隻會布置陷阱的膽小鬼……”


    一道有些稚嫩卻故作老成的聲音自屋子裏傳出。


    “小智!你怎麽能這麽說白衣哥!”南秀怒目看向屋子。


    隻見那屋中跑出一個十一二歲大的少年,少年紮著一個衝天小辮,辮子隨著少年的跑動一顛一顛煞是可愛。


    少年跑到南秀身前,衝著她做了個鬼臉,又一縮頭躬身,自左天臂彎處溜過,然後站在院門口衝著裏麵喊著:“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是個長不大妖怪,妖怪是個膽小鬼……”


    南秀氣的滿臉通紅,衝過去就要揍這死孩子,少年見勢不妙一溜煙就跑的沒影了。


    站在門檻上,南秀臉色難看的望著少年的背影,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她臉色一變,迴過頭去,正好看到左天握緊的雙手慢慢的鬆開。


    “白衣哥……”


    南秀走上前,剛想要解釋卻被左天伸手製止。


    “沒關係的,南秀。”


    左天平靜地說道,隨後一言不發的迴到屋子裏反手將門插上,背靠著門板眼淚卻不爭氣的流下。


    小智和南秀是他的大哥南樹根的孩子。


    以前左天每次跟著狩獵隊迴來,小智都會耀武揚威的拉著他的手去村子裏轉悠,逢人就炫耀著說:“看到沒,這是我白衣哥哥,他可是狩獵隊的哦,你不會不知道狩獵隊吧?那可是村子裏唯一能夠上山獵殺那些野獸的隊伍哦,可厲害了!”


    那時候左天還沒有想起來自己的名字,因為他喜歡穿白色的衣服南秀和小智就喊他“白衣哥”。


    他還記得那天南樹根因為他的失憶為以後怎麽稱唿他而發愁時。


    還是個小女孩的南秀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拍著呆呆的小智,用她那稚嫩的嗓音對小智說道:“弟弟,既然這個哥哥喜歡穿白衣服,那以後我們喊他白衣哥吧。”


    後來左天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南秀跟小智已經喊習慣了,他們也沒有再改過。


    而今天,左天還是第一次從小智嘴裏聽到了他稱唿自己為妖怪。


    他可以不在乎別的孩子怎麽說自己,罵自己。


    但這話從最親近的人口中聽到,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被這個世界遺棄了一般。


    這些年已經平靜下來的心也再次的被撕裂,而那撕開之人,正是他認為的最親近之人。


    就在前幾個月,他終於說服了自己。


    他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活在別人的話語中,不會再因為別人一句話語而變得傷感。


    可是如今,他知道,他錯了。


    為什麽,明明我也想做個普通人,明明我沒做過什麽壞事,為什麽你們要這麽對我?又為什麽要說我是個妖怪?


    他在內心中嘶吼著,突然想起了那個被燒死的孩子。


    那個孩子隻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談不上損害村子的利益,更沒有做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可他還是被燒死了。


    在他的母親跪在地上不斷祈求的時候,那些人像扔死狗一般,將嬰兒扔入了火堆裏。


    僅僅是因為他跟他們不同,他多長出來了一條尾巴而被認為是妖怪!


    想起那丟掉嬰兒的人臉上的冷漠,旁觀之人的麻木,還有那個母親的淒苦。


    他不由得再次痛哭出聲。


    這,到底是怎樣一個冷漠世界?


    砰!


    “白衣哥,你真的沒事嗎?你開門啊!”


    南秀拍打著木門,在另一邊焦急地喊著。


    “我……我真的沒事,南秀你走啊!”


    左天極致的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任誰都能猜出他此刻的心情。


    怨恨、委屈、痛苦,種種情感在他胸膛爆發。


    “白衣哥……!”


    呯!


    門開了。


    “我說了!我沒事!”


    左天大吼了一聲,推開房門衝著南秀吼叫道,隨後狂奔了出去。


    南秀似被這一幕驚呆了,傻傻的站在了原地。


    耳旁的風聲唿嘯著,身體仿佛有著無窮的力量需要發泄。


    他吼叫著,奔跑著,像一個瘋子一樣將壓抑了數年來的情緒盡數釋放。


    唿~唿~


    終於累了,左天跪坐在地上,卻是滿嘴的苦澀。


    他什麽也做不了,也改變不了。


    他做不到真正融入村子裏,改變不了他們對自己的看法。


    在他們看來,他永遠是一個不知底細的外人,更是一個長不大的妖怪。


    就連以前他認為最親近的人,現在都開始了對他的嘲諷。


    臉上的淚水已被風幹,伸手抹了一把並不存在的淚水,他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跑到了每天李老頭講故事的地方。


    此時已臨近黃昏,講故事的老人與聽故事的孩童早已散去,隻剩下那顆老樹,孤零零的紮根在並不肥沃甚至有些幹旱的土地上。


    起風了。


    唰唰唰!


    就像是人群中的竊竊私語,又仿佛有人在耳邊說著什麽。


    “連你也看不起我!”


    左天怒吼著踢向老樹,反震的力量使得他抱著自己的腳疼出了眼淚,而那顆老樹卻毫發無損。


    有些惱怒的站起身,無意間卻是瞥見了遠處那間破敗的茅草屋子,一段記憶向他湧來。


    猶豫著,左天一瘸一拐地向著茅草屋走去。


    這裏是李老頭的住處。


    “你來了啊。”


    似乎對於不請自來的左天並沒有奇怪,李老頭平靜的聲音落入剛踏入屋門的左天耳中。


    屋內的擺設還是與以前一樣沒有變化。


    而李老頭也坐在地上,背對著他頭也不迴,隻聽到咚咚的響聲,不知道他在搗鼓著什麽東西。


    聽到老人平靜的話語,左天似乎也被感染,有些暴躁的心慢慢平複。


    自來熟地來到老頭身旁。


    隻見地上擺放著各種顏色的花朵。


    李老頭皺著眉頭,思考中隨後在其中挑了幾朵,然後裝在旁邊一個罐子裏搗碎。


    他將搗碎的花泥倒在幹淨的粗布上麵,包成一團用力地擠壓。


    一滴滴深紅色的液體滴入早已準備好的碟子中。


    左天恍然大悟,原來李老頭給畫上添置的顏色是這樣製作的。


    李老頭不止是會講故事,他還會畫各種奇怪的東西。


    屋內用泥巴糊成的牆麵上懸掛著一張張獸皮,獸皮上畫著左天從來都沒有見過的野獸,還有一個個正正方方或是扭曲的物品。


    以前左天最喜歡來這裏,每次狩獵歸來,他都會給這個孤僻的李老頭帶一些山中的野味,而李老頭也會用幹枯的手拉著他然後指著牆麵上的獸皮,喋喋不休的給他講著故事。


    每次講到獸皮中那些野獸是怎樣怎樣被他獵殺,他年輕的時候又是多麽多麽的英明神武,左天都會露出懷疑的眼神看著臉色漸紅的李老頭。


    而這個時候,李老頭都會吹胡子瞪眼的看著左天然後像一個小孩一樣五指並攏地舉起再三保證他說的都是真的。


    第一次的時候左天還有著懷疑,可是後來李老頭保證的多了,他也就不相信了。


    左天知道,李老頭隻是一個人太無聊了,想找個人說話而已。


    隻是每次當左天問起獸皮畫裏正正方方跟扭曲的物品是什麽時,李老頭就會沉默,隨後用他看不懂的眼神望著那些獸皮畫出神。


    “我可以去哪裏畫嗎?”看到李老頭製作完成,左天猶豫著開口說道。


    以前因為好奇,左天無意間走進李老頭的屋子發現了懸掛的那些獸皮,同樣對於上麵的所畫的野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為這些都是大青山中沒見過的。


    那時候他總會任性地跑到李老頭手工製作的小凳子上麵,臨摹著牆上的作品,而李老頭也不生氣,隻是站在他旁邊講這是什麽妖獸,它的習性同弱點,左天也隻當是故事聽著,不耐煩的時候還會嘟囔著“好吵啊。”


    自從村子裏傳出他是妖怪的謠言時,他便再也沒有來過這裏了。


    每日裏都是深居簡出,每次出門的時候也是小心翼翼的,就連聽故事也坐在角落裏生怕被別人發現。


    李老頭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話點了點頭又忙起自己的事。


    左天拿起用不知名的野獸毛製成的畫筆,呆呆地看著牆上李老頭所說的妖獸。


    那些妖獸目光齊聚,似乎也同樣在注視著他。


    有那麽一瞬間,左天仿佛看到牆上那些猙獰的怪物都活了過來,然後對著他展露出了獠牙。


    閉上眼睛,腦海裏,卻是一片翻滾不休的血紅。


    畫筆動了,筆尖沾上了最鮮紅的顏料,像血的顏色。


    一筆、一劃,一條條歪歪扭扭的線條被畫出,卻不是牆上的任何一隻妖獸,他厭惡的看著自己的傑作,他討厭這種顏色。


    黑色最終取代了血紅,他還是不滿意,平靜的心情也漸漸煩躁了起來。


    “你的心亂了。”李老頭的話語冷不丁在耳旁響起。


    不知何時,李老頭站在了他的身後。


    左天迴過頭,對上的是一雙蒼老的眼睛,沒有往日的渾濁。


    在這雙眼睛裏,左天感覺自己變成了透明一般,那掩埋在內心深處的想法再也控製不住的唿之欲出。


    深吸一口氣,拿起手中的畫筆。


    “李爺爺,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嗎?”


    左天小聲說道,仿佛說給自己聽,又似乎想要在老人那裏得到答案。


    隻是聲音中蘊含著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顫抖。


    拿著畫筆的那隻手也因為太過用力而泛著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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