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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一連下了三天,不算大,卻始終未停。


    屋簷外的花叢在這個季節本應開得恣意,此刻卻被打成了一片衰殘。


    一身素白的霍長青從長廊上獨自走過,迎麵盡頭的庭中,孔慕姿最最喜歡的一株金合歡樹周圍落花如氈,像是在哀悼主人的逝去。


    合歡樹後的小花園裏,是一口為了方便平素灌溉花園就近挖掘的井。


    井上沒有裝轆轤,封號為康悅郡主的孔慕姿有一個聽著就使人覺得柔弱的名字以及看似嬌貴的身份,實際上因著老寧王膝下無子的緣故,自小將她當作了男孩教導,雖然是郡主,卻弓馬嫻熟,區區幾桶水,壓根不必下人幫忙——這個花園一向都是她自己打點的,就連霍長青想進去,也得先問過了她。


    隻是以後都不必在意了。


    三天前,宮裏來了五人,帶著太後的懿旨,他被母親宣國夫人借故叫走,等迴到自己平常住的地方,發現孔慕姿與近身侍者都已不見——追出房門,一個眉目之間很是精明能幹的姑姑正帶著四個孔武有力的嬤嬤漫不經心的從小花園裏走出來,看到了他,為首的姑姑沉沉一笑,他認識那是太後身邊最得信任的齊雲,還沒等他開口,齊雲已經主動招唿:“郡馬神色倉皇,可是在尋郡主?”


    “不錯。”霍長青壓抑住心底不祥的預感,勉強拱手問道,“敢問嬤嬤,可見過……”


    “當然見過。”齊雲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郡主嘛……已經早登極樂了,還請郡馬看在了小姐的份上,好生節哀啊!”


    “你說什麽?!”霍長青驚得整個人都怔住——自從——他的思緒再次被齊雲打斷,這個連長泰都不敢怠慢的女官微笑著注視著他,神色自若,像是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情:“郡馬真是傷心的糊塗了,郡主她為了給您誕育子嗣,不顧身體虛弱強自懷孕,結果拚著性命才誕下了小姐,自己卻……唉,可憐的郡主,花兒朵兒一樣的年紀,若是知道郡馬這樣為她難過,也不知道黃泉路上走得可心安?隻是郡馬再傷心難過,還請念著小姐並太師、宣國夫人的份上,保重身子,方不讓太後操心啊!”


    她臉上笑意盈盈,目光卻猶如刀鋒般寒冷:“郡主雖然不是太後親生的,好歹也是太後親自撫養過的人,如今為了給你們霍家延續子嗣去了啊,太後在宮裏哭了足足一缸眼淚……這幾日的雨,都仿佛是上天感應太後悲戚,下個沒完呢!郡馬就算不顧著霍家的上上下下,老老幼幼,好歹也念一念太後年紀大了,是不是?”


    霍長青怔怔站在雨中,像是根本沒聽見她的話。


    齊雲見了,也不生氣,經過他身旁時,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頓住腳步,從袖子裏取出一團柔軟的物事遞了過去,微笑著道:“瞧奴婢糊塗的——這是郡主她臨終前特特抽空給郡馬繡的呢,郡馬請看這上麵的娃娃,奴婢看著輪廓之間與郡馬您像得極了!有道是女兒肖父,小姐將來長大了,定然也會像郡馬的,對不對?”


    霍長青卻看也未看,手輕輕一推,齊雲遞來的肚兜便被風雨吹到了欄杆外,落在了泥水地上,最最嬌豔的石榴紅底色上麵,以牙色、玄色、粉色並翠綠之色等,極為用心的繡著一個趴在一張芭蕉葉上的胖乎乎的娃娃,脖子上還戴了一個金項圈,可以想象繡它的人心中是何等的溫柔與期待。


    齊雲靜靜望著他,欄外風雨似在瞬間悠遠,良久,她眼中忽然簌簌淚下,跟在她身後的四人頓時打個寒戰,紛紛低下頭去,不敢多看。


    “郡馬好狠的心!”齊雲斂了笑色,麵有霜色,低笑,“或者郡馬是算準了……念在小姐的份上,太後不會拿你怎麽樣?還是念在太師的份上,太後不能拿你怎麽樣?”


    “我的妻子隻有一個,那就是康悅。”霍長青臉色慘白若死,他盯著泥土之中的肚兜,目光冷酷,“那個孩子霍家不會要,姑姑既然來了,就順便抱走吧。”


    “你!”齊雲猛然抬起頭,“若不是郡主在臨終前為你苦苦哀求——”


    “我不需要她的求情,如果今生今世她從來沒有招惹過我,叫我每日晨昏皆給她行三跪九叩的大禮都行!”霍長青緩緩轉過頭,注視著齊雲,嘴角竟有一絲冰冷的笑意,“若我早知道那日出行會遇見她,我寧願拔劍自盡,也絕不踏出霍府一步!還有……姑姑說的郡主若不是康悅,還請噤聲,在我眼裏,她從來都不是郡主,也不配!”


    無視齊雲瞬間湧現出怨毒之色的臉,霍長青又加了一句:“這府裏不吉,連我霍長青的正妻康悅郡主都死了,那克母的孽種……恐怕也未必能長大吧?”


    “……”


    霍長青森然一笑,他蒼白俊秀的麵上滿是惡意與怨毒,正待拂袖離去,卻聽身後齊雲幽幽道:“霍長青!”


    “姑姑還有什麽指點?”霍長青淡然轉頭,“還是太後另賜了鴆酒或佩劍?長青急於陪伴慕姿於地下,姑姑若有什麽話,還請快快的說!”


    齊雲並未被他話中的求死之意所震懾,反而收拾了情緒,淡淡一笑:“霍長青,來之前,太後曾經預言你必至死也不會感念郡主的恩情……但太後為了叫郡主瞑目,不能不同意她放過你的請求,所以太後曾言,假如你像方才那樣迴答的話,她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哦?”霍長青不在意的笑了笑。


    “郡主身份尊貴,尚且被郡馬克死……”霍長青並不在意她言辭上的報複,隻是淡笑著望著她,隻聽齊雲一字字道,“足見郡馬八字之硬,而霍家身份不及郡主者多矣,去掉國之柱石的太師,在府有宣國夫人,在宮裏有西福宮霍氏!郡馬以為如何?”


    她看著霍長青笑意漸漸僵固的嘴角,打從心底裏開心起來:“郡馬和小姐在霍家好好的,貴妃在宮裏,也能長長久久的……郡主臨終前說了,她一生之中從不曾得郡馬半點憐惜,黃泉路上也不想看到郡馬繼續護著那孔氏,不如留郡馬在世上陪伴小姐,權讓小姐代她,享受原本就應有的一切!”


    “……嗬!”霍長青全身顫抖的閉上眼,半晌,齊雲已經走到了長廊的盡頭,卻聽他的聲音傳來,帶著無盡死氣與堅決,“憐惜與護持,原應給予我的妻子與嫡出子女,她又算得了什麽?她所出的,又算得了什麽?應有的一切?太後欠的,恕長青不敢代還!”


    “此女可以留在府裏,貴妃一日無事,霍家養她一日,也可以給予她嫡出之女的身份……不過,名字要我來取!”


    齊雲刷的迴過頭,森然迴望!


    良久,看清了霍長青眼中磐石般的堅持,想到太後的叮囑,以能夠為那個一出世就沒了生母、也不被生父與父族接納的嬰孩爭取到盡可能有利的出身為重,她不情願的問:“那就請郡馬現在就告訴奴婢,迴宮之後,好稟告太後吧!”


    “她叫霍清瀣。”霍長青沉思了片刻,一字字道!


    幾個時辰後,德泰殿上,因數日來的哀思,臥病不起的嘉懿太後,在聽到這個名字後,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抄起手邊一柄紫玉如意,狠狠砸到了寢殿的地磚上,清脆的玉碎聲讓內外的侍者紛紛跪了下來!


    “太後!”齊雲一驚,惟恐她病中動怒,病情加重,然而嘉懿臉色陰沉了許久,睜眼時,虛弱卻堅定的道:“晚膳呢?拿過來!”


    已經數日飲食難進,此刻終於主動索食,齊雲驚喜交加,一麵吩咐宮人速去小廚房取膳,一邊歡喜道:“太後可算熬過來了!奴婢這幾日真真是擔心極了!”


    “哼!哀家還活著,就這樣對待那孩子,等哀家死了……她還有活路麽!”嘉懿太後病中無力,卻因怒極,生生捏斷了兩枚指甲,切齒道,“雖然為了給予那孩子一個好出身,讓她不至於如……一樣,隻得讓她先留在霍家,但長大一些,必須選個好些的理由,把人接進宮來!否則哀家不放心!”


    齊雲自是滿口答應:“是是是!太後說什麽就是什麽,小姐身邊的人都是奴婢親自挑選過去的,連水都是從霍府外麵買的山泉水,萬萬不會有閃失!太後還請靜了心調養,您隻有身子好了,小姐啊她才能好過……太後您不知道,小姐那鼻子眼睛,和您真真是像極了!”


    “是麽?”太後發作過後,卻是低低一歎,才出生幾天的孩子又有什麽像不像的,心腹這麽說不過是為了引自己開心……可女兒所出,與自己所出,究竟不一樣,再像,那個孩子也去了……她啞著嗓子道,“你去把暗格裏麵的懿旨取出來。”


    齊雲怔了怔,飛快的去了,不多時,捧來一隻狹長的錦匣,匣中是一封很早以前就寫好、用過太後璽印、隻差寫上日期的懿旨,內容是冊寧王某女為郡主,並要接其入宮親自教養——這本該,是那個被養在寧王名下別院裏、到三個月後才滿十六歲的人的生辰賀禮,盡管太後曾有越級冊其為公主的打算,但那個少女卻固執的要求郡主的名份……因為她所愛的那個人,所深愛的妻子,亦是郡主。


    嘉懿沉默的撫摩著懿旨,許久才道:“燒了吧!”


    言未畢,兩滴清淚,落入絹上,頃刻間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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