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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府坐落於帝都朱雀大街之末,沿洛河而建,薛家世代書香,雖然人丁一直不旺,到薛紫暗這代,女史至今未嫁,想必接下來就這麽亡了,但世代都有才名,因此雖然在貴胄遍地的帝都,也少有人敢招惹。


    從外麵看,薛府與尋常大戶並無兩樣,朱漆銅門前立著四個衣著整潔的家仆,台階下石獅滾球,若不是跟著蘇如繪前來,紫染還真不知道這裏麵住的竟就是帝都才名赫赫了數十年的薛女史。


    馬車在薛府前停住,便有兩個薛家家仆對望一眼,下了台階來道:“閣下請迴罷,我家主人這幾年都不見客。”


    “這位小哥請了,我家小姐是女史從前的記名弟子,武德侯嫡女蘇氏,昨兒請問過顧公子,道是女史這會有空的。”馬車裏,掀起一角車簾,紫染笑吟吟的探出頭來道。


    那兩名家仆聽了微微一怔,其中一便抱拳道:“蘇小姐請見諒,小人是這兩年才進府伺候的,不認得小姐,這便去稟告總管,再請小姐進去可好?”


    “麻煩小哥了。”蘇如繪自不會與他答話,紫染忙笑著點頭。


    沒過多久,一個身穿綢袍的中年男子快步搶出,一眼看到馬車上武德侯府的標記,便麵露喜色,親自至馬車邊拱手道:“車裏可是蘇四小姐?”


    “是我,薛伯,多年不見,您倒是越發精神了。”蘇如繪從馬車簾子的縫隙裏看到來人,不由抿嘴一笑,吩咐紫染打起簾子與這薛東極照個麵,歡喜道,“師兄讓我這會兒來,師傅可有空見我麽?”


    “先生再沒空,哪能沒時間見自己弟子?”薛東極哈哈一笑,立刻吩咐開了中門迎蘇如繪進去,進了薛府,紫染便好奇的四下打量著,隻見這座宅子頗大,竟不比武德侯府小上多少,庭中草木茂盛,時見金石鏤刻之作,紫染不知道這些都是薛家曆代所藏,珍貴無比,卻這麽隨意的放在各處,但也覺得府中書香氣息濃鬱。


    到得後堂月亮門前,蘇如繪下了馬車,薛東極便道:“先生這會正在掃雲軒裏,可要薛伯派個人給你引路麽?”薛紫暗幼年曾應薛白所命,當場成詩,名春夜疏雨,有“燈下覺昏然,移燭照雨輕”二句,時帝都號為薛輕雨,薛白大樂,合府也以為榮,後來有登門求教者,尊其為輕雨先生,薛府上下也跟著稱唿,所以薛東極提起薛紫暗,不說大小姐,而是先生。


    “若是裏麵路徑未改,我卻是認識的。”蘇如繪嫣然笑道,“薛伯隻管去忙就是,不必管我。”


    “如此,那先生剛才吩咐了點事,薛伯可先去辦了。”薛東極對薛紫暗總共的兩個徒弟都十分隨意,也不拿蘇如繪當外人,聽她說自己認識路,點了點頭便走了。


    紫染不知道薛家世代書香,頗有林下風氣,見狀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忍不住低聲道:“小姐,這薛總管這麽做……難道是不是失禮嗎?”


    蘇如繪眉頭微微一皺,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旁的人家這麽做,自然是失禮,不過在我師傅這裏,你可知道多少人想要薛伯這麽隨意對待,想都想不來?”


    “啊?誰?”紫染下意識的問道,但見蘇如繪似有不悅之色,連忙噤了聲。


    蘇如繪也沒理睬和安慰她,這紫染雖是安氏身邊這些年的大丫鬟,看著做事說話也伶俐,不過到底是個丫鬟,迎來送往門閥貴子似乎還夠,但一到薛家這種清流門第上就顯出俗氣來,她心裏暗暗後悔該換個更會看眼色的小丫鬟來,這大丫鬟因要指望她們去管束小的,自然既要給體麵也要慣出一份膽氣,這紫染卻太恃寵生驕了些。


    主仆兩默默沿著薛府內堂的路徑走著,掃雲軒地處薛府後堂之西,四時之中秋屬白,四方之中西屬白,前朝有大家詩雲:白狐向月號山風,秋寒掃雲留碧空,便是掃雲軒名的由來。


    如今正逢秋季,小軒四麵原本通透的明窗俱垂了層層竹簾下來遮風,隻有軒口這邊的竹簾半卷,外麵站了一個青衣侍婢,說是侍婢,卻不像武德侯府那樣多是二八年華的少女,看年紀怎麽也有三十餘歲了,卻還是未出閣的裝束,見到蘇如繪走近,微微露個笑臉,欠身行禮道:“蘇小姐!”


    “你是……窈娘?”蘇如繪卻是認得這侍婢,隻不過看她模樣有點吃不準,猶豫了一會才試探的道,“是窈娘吧?我記得窕娘身量略高一些。”


    “蘇小姐真是好記性,就那麽兩個月便把我們姐妹分清楚了。”這叫窈娘的侍婢聞言笑意加深,伸手打起簾子,輕聲道:“窕娘她正在替先生研墨,小姐自進去吧。”


    “你留在外麵。”蘇如繪一點頭,對紫染道,“跟著窈娘就是。”


    “是!”紫染被蘇如繪這一路晾過來早已是忐忑得不行,這會聽到蘇如繪和自己說話,知道算是揭過去了,頓鬆了口氣,趕緊應道。


    蘇如繪獨自踏入軒中,季雖入秋,但還未涼到需要炭盆的地步,不過軒裏顯然剛剛焚過香,味道素淡,蘇如繪記得這是師傅薛紫暗喜歡的安息香,傳說能夠靜心凝神,軒口進去過了一暗一明堂,便見通明的軒堂中,寥寥放了幾件東西,正中是一張烏木長幾,幾上列著筆墨紙硯,角上還放了一盆蘭草,一主一仆,正在背對著蘇如繪,站在幾旁。


    那仆人裝束,與門口的窈娘一般無二,正是窈娘的雙生姊妹,名喚窕娘,隻是比窈娘略高幾分。另一人的身量卻比窕娘還要高一些,從後麵看去,薛紫暗穿著一件玄色深衣,因薛白已經去世,所以衣緣簡素,玄衣下露出一截襦裙,拖在烏木幾的陰影裏,仿佛是雪青之色,又仿佛靛藍之色,上麵並無華彩。


    女史身形修長,不腴不瘦,烏發隻隨意挽就一個傾雲髻,層層向後傾倒,對插一雙珊瑚雕琢的步搖,步搖上墜下的珠子卻是水精石。


    蘇如繪見師傅似在作畫,不敢打擾,放輕了腳步繞到幾旁,卻見幾上鋪著一張一尺來闊的宣紙,一副秋白行客爭渡圖已經畫了個輪廓。薛紫暗察覺到她的到來,也沒停筆,一直將畫中的一片蒹葭著色畢,這才擱下筆,在窕娘捧來的水裏浣著手,蘇如繪忙拿過一旁幹淨的白帕奉上,讓薛紫暗擦幹手,這才溫言道:“你身子好了?”


    薛紫暗此刻年已過四旬,她少年成名,才名冠帝都時比蘇如繪現在也才大不了兩歲,這中間二十餘年盛名不倒,實為古往今來難得的奇女子。薛紫暗的容貌並不算特別出色,隻能算清秀,但眉宇之間的書卷清氣,與被詩書浸染的馥鬱華彩浸潤出的那種如珠如玉般的氣度,卻是無人能及。


    如今大雍的正宮娘娘周皇後,同樣出身清流,周之子的父親周皋,曾與薛白並稱文林,號為薛周。周皇後未進宮時,也曾被譽為帝都才女,一度隱隱被拿來和薛紫暗相比,不過蘇如繪先見了薛紫暗,再複見到周後時,卻實在看不出來那位皇後,與才女之間有什麽關係。


    而且周皇後從入宮起,竟是沒再有過一句半句詩文流傳出來。


    “勞師傅惦記,徒兒其實早就好了,隻是想在家裏多賴幾天,才一直拖著,昨兒餘院正來過,實在沒法子才認了。”蘇如繪在薛紫暗麵前一向不說謊,大大方方的把自己欺君之罪攤開道,“太後許了我十天後迴宮,恰好昨天顧師兄登門,便請教了師兄,說這會可以來拜訪師傅。”


    “我雖推辭不見客,不過幾個至交,還有你、連城總是會見的,無須如此謹慎。”薛紫暗搖了搖頭,帶著她出了作畫的這間明堂,到隔壁落坐,打量著蘇如繪道,“連城有時會與我說起你,當初握筆也握不住的小姑娘,倒已經長成這般窈窕淑女了。”


    “不敢當師兄惦記。”蘇如繪頓時麵上一紅,“師兄才華橫溢,我卻是給師傅丟臉的。”


    “你這幾年在宮裏應酬的一些句子,連城有時候也拿給我看過,畢竟隻隨我學了兩個月,也還過得去了。”薛紫暗倒是沒怎麽放在心上,薛家雖然也是清流魁首,但和周家卻不一樣,薛家入仕不多,加上人丁不旺,行事講究隨興而至,否則也不會教養出薛紫暗這樣,及笄就敢以女子之身小看天下才子的女史來。


    當初薛紫暗教導蘇如繪,是因為卻不過關鄉侯與薛白之間的麵子,不過薛紫暗一生未婚,對聰慧伶俐又生得可愛的小女孩子倒是有幾分喜歡的,從前也沒人能夠請動她教導,所親近的也不過蘇如繪和顧連城這對徒弟,再加上蘇如繪隻是記名弟子,這要求自然一低再低,何況薛紫暗也知道,蘇如繪當初拜在自己門下,所為的不過是取悅皇後罷了,所走之路與自己本不一致,自是不會有更高要求。


    但她這麽隨口一句寬慰,卻讓蘇如繪激動不已,半晌才說出話來道:“師傅這幾日可是睡得不大好麽?”


    “你是聞到安息香了吧?”薛紫暗心思靈敏,馬上猜到她為什麽這麽問,解釋道,“元生迴都敘職,帶了一批據說改良過的安息香給我,剛才正在試焚了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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