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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轉臉看時,一個約五十歲上下的老婦挎著個空籃子,擰著小腳走過來,身上的月白大褂兒打著補丁,卻漿洗得十分幹淨。因見康熙和方苞站在樹下發怔,喬婆子一邊放籃子,一邊笑道:“妮兒,還有兩位客,怎麽就收攤子?還不趕緊沏茶來!”康熙向方苞一點頭,二人便在小茶桌前坐了。


    “老人家,”方苞心下疑惑著,笑道:“我們可是慕名來訪啊!喬婆子的茶在這一帶名氣很大咧!聽說你——見過皇上?”喬妮子手腳麻利地布碗兒倒茶,說道:“見過皇上又怎麽?可是該受窮的富不了!”喬婆子嗔道:“死蹄子瞎說什麽?菩薩在上頭,不要胡說!皇上待咱家恩重如山,沒有皇上哪來的你?受窮是自己的命,礙皇上什麽事?”


    康熙死死盯了喬婆子一眼,細眉大眼,顴骨微微高出,除了頦下一粒美人痣略覺眼熟,再想不起何時見過麵,又如何“恩重如山”!遂笑道:“你敢怕是茶肆生意不好做,編出個故事兒招徠顧主兒的吧?你什麽時候見過皇上,他長的什麽樣兒?”


    “也難怪你不信。”喬婆子舀水向壺中續著,歎息一聲道,“這是三十多年的老話了。我娘家住杭州,種著幾畝茶園。吳三桂起反頭一年,他女婿王永寧就住在西湖邊。三月三踏青,郡主郡馬帶著家丁橫衝直闖,把我娘家爹爹、哥哥都擠進湖裏淹死了,弟弟也叫人家撞死在橋石上。我到州裏、府裏、省裏都告遍了,一聽是吳家郡馬王永寧的案子,沒一個人敢管!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撇下老祖母,一個人討飯賣唱到北京,告禦狀。那年,我才十二歲……”


    “哦!”康熙眼睛一亮,他想起來了:這個半老婦人,居然就是當年告狀不準,被順天府以“穢言惑眾”罪名查拿的賣唱小姑娘!遂問道:“你是不是叫小紅?”喬婆子驚訝地問道:“你老人家怎麽知道的?我在娘家的小名兒叫小紅。”康熙笑道:“你一說我就知道了。那年你在江浙會館唱曲兒,我聽過你的唱,你彈得一手好琵琶呀!”


    喬婆子閃了康熙一眼,似乎也在追憶什麽,但歲月畢竟已過三十六年,眼前這個須發蒼白的老人,和她當年見到的瀟灑倜儻、翩翩少年康熙爺相去太遠了。良久,她才歎息一聲道:“萬歲當時說了,幾時南來要到我家吃茶。這幾十年過去了。皇上南巡五六次,蘇州、揚州都走遍,也沒見來。我怕皇上早就忘了,我也沒再存那個妄想,可心裏一直放不下,年年預備好茶葉……”喬婆子滔滔不絕地說著,康熙心裏深受感動,端茶啜著隻是出神,方苞笑道:“你太癡心了,貴人隨便說說,你就認了真!”喬婆子拍手歎道:“這不過講的是心;如今說不得了,家也敗了,茶山也賣了,隻留了一株君山‘嚇殺人’的種,沒舍得丟了。一旦萬歲真的來吃茶,就送給他。”


    “喬婆子,”康熙眼眶中湧滿了淚水,裝作眼酸揉了揉,問道,“我聽說皇上有旨意叫地方官照應你,怎麽會敗了家呢?”喬婆子苦笑道:“照應歸照應,也得自己命強!康熙十六年我嫁到喬家,他們兄弟七個,日子過得倒紅火!沒料到一場水災淹死家裏四十多口,如今隻留下我們祖孫三個,得多完六個人的丁銀。我再有本事,也隻將就糊口。”


    康熙聽完,無聲透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方苞忙也起身道:“天黑了,不能多坐了。這一兩銀子你收著,明兒添置點茶具——”說著便跟著緊走幾步,追上了康熙。默默走了一程,方苞問道:“主子,怎麽瞧著你不歡喜?”


    “不是不歡喜,是在想事情。”康熙說道,“這次南巡所見所聞,有點出乎意外。在北京紫禁城聽不見這些話,看不見這些事呀。苛政猛於虎,朕焉得不驚?”


    方苞正尋思如何安慰康熙。康熙又道:“迴去叫東亭再來一趟,向喬婆子說明,朕已經吃了她的茶,資助些銀兩吧!”


    張廷玉在門口西瓜燈下躬身迎候康熙,說道:“太子爺送來了請安折子,還有京師邸報,來人等著主子的旨意呢!”康熙沒有留意張廷玉緊張嚴峻的神色,“唔”了一聲跨進大門。


    康熙剛坐下來要看張廷玉送來的折子,魏東亭進來。康熙猛地想起,扯過一張紙來,端正寫了“喬婆子茶”四個字遞給魏東亭,說道:“待會兒你去喬婆子那,把這幾個字賞她。”魏東亭笑道:“奴才已經去過了。送了三百兩銀子給她。再加上這禦賜的招牌,喬婆子的生計是沒事的了。”說著一招手,兩個侍衛抬著一口雕花瓷缸,裏麵栽著一株碧青油綠的茶樹——輕輕放在當地——這就是喬婆子送給康熙的“嚇殺人”茶。康熙沉吟道:“這茶樹長得如美人發髻,朕看就起名叫‘碧螺春’吧!”


    康熙看了一會折子,突然變了臉色,“啪”地將手中奏議節略向桌上一甩,站起身,背抄著手不停地來迴踱步。方苞也不安地站了起來,眾人都屏了氣,目不轉睛地望著康熙。


    “不像話!”半晌,康熙方道,“朕之所以不在駱馬湖殺掉豐昇運,是要昭示天下,明正典刑!豐昇運在北京不知做了什麽手腳,部議隻定了流配三千裏?還說什麽‘恩自上出’,意思還要朕從寬!這不是放屁麽?還有流放鎖拿貪賄的名單,怎麽瞧怎麽不地道!當太子的,怎麽能如此偏私,不光明正大!大清天下——”他本想說“非壞在此人手中不可”,話到唇邊又咽了迴去。


    張廷玉見康熙尚未看到任伯安一案,雖知道一說出來不啻火上澆油,但這事,責在宰相,斷不能緘口,見康熙氣略平了點,方趁機道:“四爺、十三爺很是謹慎,檔案全封了。這件事牽涉很廣,下頭臣子很是慌亂,有人說——”話未說完,看看康熙臉色,又咽了迴去。


    “說什麽?”


    “——奴才該死!”張廷玉自知失口,囁嚅一下撲通跪倒在地。康熙冷笑道:“說朕寬縱胤礽?”魏東亭嚇得臉煞白,忙也跪下道:“這話是奴才聽來告訴張廷玉的。太子懲處貪官原沒有錯,隻是……隻是……審量不當,人心浮動。如今主子春秋已高,下頭私議皇上身後的事,說如今跟著主子,將來難免一死;如今跟著太子,眼下難免一死,兩處總是一死,想來令人膽寒……”


    康熙氣得身上發顫,說道:“怕死就別當官!這話隻怕是你魏東亭參禪悟道悟出來的吧?”“奴才焉敢捏詞妄言?”魏東亭連連叩頭,“皇上一看邸報就明白了。兩個多月有七十多名部院大臣和封疆大吏上折告病請假!奴才身為皇上包衣家奴,為皇上而死乃是本分……”他下頭的謝罪話康熙已無心聽了,呆了半晌,忽然長歎一聲道:“胤礽已經把生米做成熟飯,不能不保全他的體麵。任伯安不必說,斷無可恕之理,隻刑部議豐昇運一案,要嚴加駁斥!”


    “這件事奴才想了很久,”張廷玉道,“豐某衝犯禦駕,按律隻能流徙三千裏。刑部引張釋之判衝犯禦駕例,認為皇上若當時執而殺之亦可,既發有司議處,當然應律之以法……”康熙道:“張釋之不足為訓。”張廷玉忙道:“張釋之前漢名臣,執法如山。既有成例,即使要駁,也得尋個恰當的名義才能服人心啊!”


    方苞聽了冷笑道:“看來倒是我高看了刑部諸公!豐昇運獻媚當權者,侵吞國帑達數十萬兩,為什麽避開主罪,隻講他無禮於君?諸公自許為大清之張釋之,孰不知張釋之本人就是沽名釣譽之輩。皇上說他‘不足為訓’,真正是一矢中的!”張廷玉一聽,這話連自己也掃了進去,騰地紅了臉,卻不便當麵迴駁。康熙笑道:“朕說張釋之不足為訓,是指臣工不得妄引成例,你說他沽名釣譽,倒是聞所未聞。”方苞見張廷玉難堪,忙解說道:“張釋之為廷尉,對周勃的冤獄,他未有一言達於帝聽。周勃在獄,連辯冤的奏折都遞不出去!張卻在‘衝犯禦駕,盜高廟玉環’瑣碎小案上饒舌陳言,這還不是沽名釣譽?《漢書》用的正是春秋筆法,可惜竟瞞了世人一千多年!”


    一席話說得眾人心下暗服。張廷玉遂笑道:“周勃冤獄確是張釋之手裏的事,方苞奏的是。諸大臣避重就輕,為豐某說項,邀直臣之名,應該痛加駁斥!”康熙笑謂方苞:“請君入甕!”方苞忙道:“廷玉從政幾十年,勤慎恭謹,日理萬機中偶有不留心處。皇上因此改由我加批,非待國士之道。況我是布衣之臣,身在帝側,不過陪伴聖躬調侃翰墨,悠遊山水而已。大事還得由廷玉去做!”方苞其貌不揚,用心卻工。這番話既表明自己無心從政爭權,又替張廷玉遮了醜,娓娓動聽又堂皇正大,說得張廷玉心裏折服。康熙笑道:“如此很好,還是張廷玉辦吧。”


    “皇上,”魏東亭見康熙顏色漸漸霽和,乘便勸道,“快交子時了,明兒還要巡幸平山呢!”康熙歎道:“不唯朕,恐怕你也累了!唉,老了……原想高興幾天的。誰知就不能如願!你看看,才出來幾天,北京就鬧得一塌糊塗,還有什麽興致觀景?明日哪兒也不去了,登舟北上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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