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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默默地離開老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泛上心頭,他已不再像方才那樣愉悅歡喜。張廷玉深知他的心思,卻不敢說破,隻道:“爺,進鎮子了,人多,留點神,車擠馬碰的。”康熙會意地點點頭,街上景致,與二十五年前並無多大變化。不過房子多了些。人頭攢動,摩肩擦背,嘈雜的叫賣聲此伏彼起,熱鬧異常。過了一會兒,聽見鎮北咚咚咚三聲炮響,接著隱隱傳來樂聲。人流唿地向北擁去,擠得大人叫孩子哭,都說:“皇上的禦船已進鎮北碼頭了,快去看哪!”康熙隻一笑,迴頭對劉鐵成道:“那邊茶館裏還略清淨些,過去坐坐吧。”


    “三位老客!裏頭坐——”因人們都去看禦舟,茶館裏剩下沒幾個人,隻南邊桌上一個中年漢子,衣著齊整,喝著茶,漫不經心地吃著芝麻餅子;臨河西窗下還有三個老頭擺龍門陣,說得十分熱鬧。夥計笑嘻嘻地迎他們進來,拖著長聲說道:“這三位——靠河那邊景致好——老客放心,皇上龍舟早晚得從這裏過,少不了您瞧的!要點什麽茶?雨前?龍井?毛尖、普洱都有!點心來點?”


    康熙心不在焉地說道:“隨便來點吧,什麽都成——我坐這裏,廷玉你這邊坐。”劉鐵成站在一旁侍候著。康熙起先隻看景致,後來聽隔座一個老者說得有趣,竟聽得入了神。


    “你知道吧?官員頂子,講究多啦!”那老者戴著一頂舊西瓜帽,尖嘴猴腮,長著幾撇老鼠須,眼睛灼灼有神,說道,“單是紅頂子,就有血紅的、銀紅的、箋紅的、老紅的、喜紅的,各色名目不一。”旁邊一個胖子搖頭道:“隻要有兩萬銀子,我能弄一頂戴戴,沒有什麽稀罕的。”


    老鼠胡子齜著板牙一笑,說道:“你說的那是銀紅頂子,拿銀子換的嘛!”旁邊一個白淨臉的中年人捋著八字須笑道:“老歐陽,那血紅的頂子自然是有戰功的了;這箋紅的,不才揣摩出來了,定必是撞了當道大老的木鍾,拿了薦書弄來的,所以叫‘箋紅’;隻不知‘老紅’、‘喜紅’的由來,願聞其詳。”歐陽老頭子“嗞兒”呷了一口茶,哂道:“立了戰功有什麽說的?那叫‘正紅’!這血紅嘛,給你打個比喻吧,像吳天鈞軍門剿喬仲甫這股子海匪,其實正經水匪不過三十來個,可他在煙台一下子殺了八百多!割掉人頭就是功,這就叫血紅!——喜紅是個巧宗兒,瞅準了哪位王爺辦喜事,如孩子過生日,在湯餅會上做文章;王爺要討小兒,在彩禮上做文章。做得好,自然要給你一個紅頂子。這就叫‘喜紅’頂子。至於老紅——”他歎息一聲,撫著又尖又禿的腦門子道,“不管京官外官,少操心辦事、多保養身子,可勁兒熬資格,頭發白時頂子也能紅。”


    “你到底見過世麵,我們比不得。”胖子不勝感慨地說道,“像我,從十二歲頭次進場,如今斑了頭,還是個童生,可謂‘老童’了!”康熙不禁抿嘴一笑,卻聽那位蒼白臉老人道:“歐陽宏說這些,據學生看,似乎還沒說全。更有一種,就拿咱們豐督帥說吧,謀這河督一差,先求了十四爺,後求吏部邱尚書。邱尚書,是福建人,好男寵,豐帥便送了八個孌童過去;夫人何氏還拜了沈英大學士為幹爹;他的小妾叫袖翠兒,也送了十爺。你老兄有捷才,說說這叫什麽紅?”


    歐陽宏垂了眉毛,眼中閃著狡黠的光,半晌,將桌子一拍,叫道:“有了!此可謂之‘肉紅’也!”


    眾人不禁哄堂大笑。劉鐵成笑得彎著腰道:“這糟老頭子好口損!”張廷玉一陣笑過,卻又皺起眉頭。康熙正要說話,卻見獨坐一旁的中年漢子走過去,陰沉沉地站到三個人跟前,半晌,說道:“你們三位,跟我走一遭吧。”


    眾人聽了都不禁一怔,蒼白了臉。那個叫歐陽宏的卻頗沉得住氣,三角眼一翻,問道:“你先生貴幹?素不相識,要我們跟你到哪裏去?”


    “我是河督府的戈什哈。”中年人說道,“你們方才說豐督帥是什麽‘肉紅頂子’,我想請你們去見見我們大人。”歐陽宏笑道:“閣下弄錯了吧,河督府在清江,離這裏幾百裏,這盤纏誰出?就是該吃官司,沒有府縣牌票,恐怕你也難拿人。”戈什哈冷笑道:“我早看出你是個挑頭的,瞧你那副尊容,就知道不是好東西!豐帥就在此地接駕,不用去清江——識相點,免得善請不動,隻好惡請了!”


    康熙聽得正有趣味,冷丁插出個敗興物,不禁勃然作色。張廷玉怕他發作,待要起身過來解說,卻被康熙扯了一把袖子,隻好坐了迴去。那個胖子卻慌了神,忙起身來,從腰裏掏摸半日,掏出二錢一個小銀角子,賠笑道:“別見笑,都怪我今個兒噇了幾盅黃湯,說話沒深淺……些須小意思,您吃口茶,平平氣……”


    “不要給他!”


    那戈什哈嫌銀子少,板著臉還要訛詐,歐陽宏卻大聲說道:“二錢銀子能買兩隻雞,黃雞下老酒,夠我們再打一頓牙祭了!”他翹著老鼠胡子對戈什哈又道:“沒有縣裏的牌票,我們哪兒也不去!豐昇運是肉紅頂子,肉紅頂子!”那戈什哈氣呆了,口吃半日方罵道:“一世發不了跡的老窮酸!豐大帥一開口,別說你這駱馬湖,說是安徽巡撫也得買賬!爺爺今兒奉著憲命,就為訪查你這號大膽放肆的狂徒——你說老子治不了你?”說著來到店門口,手一擺,對麵就有五六個漢子湊了過來。戈什哈見老板的臉嚇得煞白,過來要勸,一把將他推了個踉蹌,又衝張廷玉喝道:“沒你們的事,你們出去!”


    張廷玉怔了半晌,才想到是說自己,忙轉臉看康熙。康熙倒平靜下來,蹺起二郎腿啜茶不語。那戈什哈便叫道:“聾啦?說你們呢,快滾!”


    “你才聾了呢!”歐陽宏扣著茶碗,神定氣閑地說道:“——你聽聽那邊的鼓樂聲!皇上的禦舟就要過來了,你敢動粗?”眾人一愣,果然聽見陣陣細樂聲,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擁了過來。不少人埋怨著今兒沒福,那麽多的大官在鎮北接駕,皇上也沒露麵……歐陽宏嘿嘿笑道:“聽見了吧!你有種就來。禦舟一到,我放嗓子喊冤!咱們當著萬歲爺辯辯,姓豐的頂子是什麽顏色!”


    康熙沒想到這個醜八怪老頭能如此急中生智,反仗自己的勢力壓河督府,不覺暗笑。心想:隻可惜老了一點。


    這一招果然管用,戈什哈不禁一愣:此刻動手倒也來得及,隻是若被這糟老頭子一嗓子喊出去,勢必驚動禦駕,這個麻煩就大了!思量著,冷笑一聲道:“算你是個角色,我服你了!店家,這店我包了,我付賬!外頭人不準進,裏頭人不許出!”說罷坐了,端起一碗涼茶咕嚕嚕灌下,陰笑著道:“我們一道看禦舟,好麽?”


    “如此更佳!”歐陽宏嬉笑道,“一會兒這裏水泄不通,到處是人,趁著人多我們走路。你敢攔,咱照樣兒喊。隻怕皇上的侍衛不認識你仁兄,拿住當強盜辦了也未可知——老板!我們的茶賬由他付了!”


    戈什哈想想,竟拿此人毫無辦法!起身一跺腳便走。康熙一努嘴,劉鐵成早撲了上去,一把扳住他的肩頭:“日你奶奶!說過你付賬,怎麽不言聲就走?”說著一掌摑將去,那戈什哈左頰頓時紫漲起來。外邊人一看這裏打架,頓時將店門圍了個密不透風。戈什哈真的慌了神。此刻若被禦前侍衛拿了,豈不有驚駕的罪,自己如何能當得起?戈什哈白挨了一耳光,囁嚅半晌方切齒笑道:“刁老鼠今兒咬了貓!咱們走著瞧,水過石頭出,放屁手兒掩,你們一個也走不脫!”丟了一塊銀子給掌櫃的,帶著幾個從人擠了出去。


    “幾位尊兄也走吧!”歐陽宏見康熙拊掌大笑,遂道,“看你二位,似乎是趕南闈的,我也不是此地人,一走就了!現在他拿我們沒法子,聖駕一過去,可就難說了。”康熙興味盎然地笑道:“你的話我還沒聽夠呢。怕什麽?天下者乃康熙皇上的天下!山東劉宮保,安徽尹製台都是我的好友,十四阿哥也與我頗有淵源,豐某算什麽?你客居於此,如蒙不棄,隨我到驛館一敘,如何?”張廷玉會意,默默點頭,便退出去安置。


    三個人聽了這才恍然,歐陽宏遂笑道:“足下原來是致休大臣,怪不得氣度如此雍容,落落大方!這樣吧——黃魏二兄,你們原說今兒北去,方才一敘就算了卻了多年心願。過桐城時,請二位給我家帶個平安信兒,說我過兩個月就迴去——拜托了!”說罷三人舉手一揖帶過,康熙一行由劉鐵成帶著往驛館行來,一路談笑,十分歡快。


    “大人!”歐陽宏眼見驛館已到,驛丞已迎了出來,向康熙問道:“你我名位懸殊,卻是臭味相投!說了半日尚未請教尊姓、台甫,敢問老大人原在朝內官居何職?”


    康熙微笑道:“我麽——姓龍,名德海,字秉政,官倒也不大,因得罪明、索二相,早已無心仕途——”正說間,張廷玉從驛中出來,一揖說道:“少保,裏頭已經收拾出來,極幹淨的上房,長隨們也安置了,請放心住下——歐陽先生不知怎樣安排?”康熙笑道:“歐陽先生,我們抵足而眠,剪燭論文如何?”


    “快哉!抵足而眠、剪燭論文,豪士高風也!難怪明珠、索額圖猥瑣之輩不能容君!”歐陽宏鼓掌大笑。笑著,心裏忽地一沉,喃喃道:“龍——德海!字秉政——嗯……‘秉政’……”康熙知他天分高,怕他起疑,忙岔開話題道:“走,咱們進去弄半斤酒,一隻黃雞——你不是想吃雞麽?”


    那驛丞是納捐新補的九品官,十分勤謹卻不通仕路高低,帶著他們直入中堂,因見天色漸晚,命人掌燈,又打來滾熱的水給他們燙腳,口中不停說著:“方才張大人帶著縣裏的人來說,您是東宮洗馬。俗話說宰相府裏七品官,您在東宮洗馬,那少說是六品了,皇上跟前的人嘛!今個呀,外頭那麽大的排場,可惜我奉了憲令不許去看——怕皇上萬一要住——這可好,皇上連麵都沒露就走了,豐督帥和道府的老爺們慌得了不得,怕是什麽事惹了皇上不高興,說要坐轎再送一程。今晚這兒是沒人再來了。您真有福氣,我竟為您忙了整整七天——現在要什麽有什麽,您想來點什麽?”他絮絮叨叨說著,聽得幾個人都暗暗好笑。


    “要幾隻黃燜雞。”康熙雙腳在熱水裏對著搓著,說道,“再弄點好酒,比如玉壺春、口子酒、三河老醪、茅台都成。”驛丞答應一聲,腳不點地去了。不一會,酒菜便端了上來。康熙坐了主席,張廷玉拿捏著右側相陪,歐陽宏坐在客席,劉鐵成掇把椅子坐守在門口。


    那驛丞一頭布菜斟酒,笑嘻嘻問道:“龍大爺,雖說有大有小,咱們到底都是侍候人的差使。我不懂規矩,您既是‘洗馬’,怎麽方才張大人又叫您‘燒包’(少保)?這可不怎麽好聽呀!東宮裏頭的馬,還要洗呀!我弄不明白,是天天洗呢,還是隔幾日洗一次?一次您洗幾匹馬呢?”眾人不禁哄堂大笑。康熙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手撫桌,一手捂著肚子;張廷玉一口酒“噗”地噴了出來,歐陽宏笑岔了氣,不住捶打胸部。驛丞瞠目問道:“難道我問的不是了?”


    “很是很是!”康熙大笑道,“東宮的馬不同凡馬,自然是洗的。總共是二十四匹馬。我要高興,一天就洗它兩遍三遍,要沒心緒,幾天也不洗一匹。要是千裏馬,就洗得仔細點,其餘的弄桶水澆它一下也算洗過!”說罷眾人又捧腹大笑。康熙陡地想起胤礽:這個逆子,能算一匹千裏馬麽?他的臉色陰沉下來。良久,竟輕歎了一聲。驛丞呆呆地聽完了,嘖嘖讚歎。“到底是宮裏的人,差使鬆活,想幹就幹,想歇就歇!”


    歐陽宏卻心中犯疑:太子師傅,本朝有限的幾個他都知道,並沒一個姓龍的。這個龍德海自稱得罪明珠、索額圖兩大權相被黜,那至少也有十年了。十年前何來二十四個皇阿哥?再看一眼沉吟不語的康熙,歐陽宏忽地升起一個念頭:莫非……不由一陣慌亂,舉箸時竟將身邊茶幾上擺的一個無錫泥塑不倒翁碰落地上。那物件卻做得結實,在地下東倒西歪打了幾個旋兒,依舊站穩了,仰著臉神氣地盯著康熙。康熙心中一動,笑謂張廷玉:“玉臣,你也是兩榜進士出身,就這個不倒翁,能詠幾句麽?”


    “秉政!”張廷玉乍著膽子稱了一句康熙的假字,笑道,“要是做八股,我還能將就湊合,即席詠物,我可沒這個捷才。”康熙含笑看著歐陽宏道:“歐陽‘老童’,你怎麽樣?”


    歐陽宏暗自拿著勁,捋著胡子說道:“一時之間,恐怕難出佳句。不過吃悶酒終歸沒意趣,我先獻個醜吧!”一仰首,吟道:


    頭銳能鑽,腹空能受。


    冠帶尊嚴,麵和心垢。


    狀似欲倒,其實不仆。


    “妙!”張廷玉喝彩道,“寥寥數語,罵倒天下贓官汙吏!”


    “嗯,不錯。”康熙滿意地拈須微笑,又道,“方才歐陽兄說的,枯酒難吃。我們用四書打謎賭酒如何?”歐陽宏見康熙如此隨和,放開了膽,笑道:“不瞞二位,若論這些玩藝兒,恐怕難不倒老歐陽。”


    張廷玉道:“聖道淵深,豈有止境?你不要吹,我先出一個——青宮——請猜。”歐陽宏笑著將杯一推,說道:“請吃罰酒——青宮乃四書中‘君子居之’一句!”張廷玉隻好笑著飲了,卻聽康熙說道:“長明燈!”


    “不息則久。”歐陽宏閃著椒豆似的小眼睛答道,“我也問一個——‘偏諱’是什麽?”


    康熙沉吟著答道:“可是‘名不正’?”歐陽宏笑道:“是。我們各輸一杯,誰也不用喝酒。”張廷玉身子一傾又問:“枕流是什麽?”


    “其耳濕濕。”歐陽宏應口答道,“這是《詩經》裏的,不在四書。”話音剛落,張廷玉又問:


    “紀程新詠?”


    “為此詩者其知道乎!”


    “皆坐而談!”


    “妙哉!”歐陽宏豪興大發,拍案迴道,“無與立談者!”


    康熙見他應對如流,更覺歡喜,笑道:“真個敏捷,我再問你——農之子又務農?”


    “耕者不變。”歐陽宏一笑,“請問,‘吃煙’是什麽?”


    康熙歪著頭想了半日,笑問:“可是‘食在口而吐之’?”


    三人鬥謎吃酒,康熙和張廷玉翻箱倒櫃,反複問難,歐陽宏來者不拒,信手拈來,迴得恰到好處,一旁坐著觀戰的劉鐵成卻聽得迷迷糊糊,如墮五裏霧中。正熱鬧間,康熙轉臉見驛丞進來,便道:“天早著呢,不叫你不用進來。”


    “迴‘洗馬’的話,”驛丞不安地說道,“恐怕列位爺得挪個地方兒。”


    “此地很好。”康熙仰臉想著出題目,口中道,“你去吧。”驛丞噗嗤一笑,說道:“此地當然‘很好’。原說就留您在中堂歇息。偏偏豐督帥來了,一臉的不自在,說沒見著皇上,在河邊幹侍候了幾天,真晦氣,迴來要住驛館。”康熙聽說豐某這麽無禮,臉上登時變色,待要發作,又忍住了,冷笑道:“他來了,我就得騰房?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他說的?”


    驛丞賠笑道:“是豐帥的話,我說有個六品京官住下了,叫人家騰房,怪不好意思的。就這一宿,請大帥將就一下……大帥當時臉拉得這麽長,罵我攮的不懂事,二品六品誰大誰小都不省得……”不等他說完,康熙已站起了身,笑謂眾人:“那自然,六品是不及二品大,咱們挪西配房。歐陽先生,咱們走!”張廷玉暗自為豐昇運捏了一把汗,隻好幹笑著附和:“咱們走,咱們走,給豐大人騰房子!”


    四個人剛進廂屋,外邊河督府的儀仗鹵簿就進了院,幾十盞燈籠照得院子裏外通明雪亮,鬧嚷嚷的唿喚聲,把個驛丞支使得暈頭轉向。接著,幾十名戈什哈簇擁著豐昇運直趨上房。佩刀碰得叮當亂響。那個日間在茶館挨打的戈什哈一眼看見劉鐵成站在西屋門口,打了個怔,鐵青著臉不吱聲過來,隔窗看了看屋裏,突然大喊一聲:“豐大帥!”


    豐昇運已經登上當屋石階,被他嚇了一跳,迴頭斷喝道:“你炸什麽屍?”康熙望望張廷玉,張廷玉隻點點頭,不言聲向院外走去。那戈什哈指著廂屋向豐昇運說:“就是這幾個人,今兒在茶館裏作踐您,說您是……是肉紅頂子!那個老鼠胡子醜八怪,陰損之極!這黑大漢還掌了我一個嘴巴!”


    “唔。”豐昇運含意不明地一笑,踅過來,背著手思索一陣,朗聲笑問道:“房裏是哪位老兄?請出來相見。”


    沒有人應聲,康熙和歐陽宏目光灼灼地對視著。半晌,歐陽宏說道:“龍兄,是我惹的事,我出去見他。”康熙一把按住了他,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豐昇運又問了一聲,見仍沒人應聲,便湊了近來,剛要進屋,卻被劉鐵成鐵鉗子似的手抓住了膀子,陰沉沉道:“督帥,孟浪了吧?”


    “孟浪?”豐昇運後退一步,哈哈大笑,“我既是你說的所謂‘肉紅頂子’,好歹就是封疆大吏!一個小小的部曹要擋我的駕?哼!”說著臉一沉,大聲吩咐道:“來啊——拖開他!”


    “喳!”戈什哈們轟雷般應了一聲,捋袖挽臂地就要動手。忽然大門口一陣喧嚷,張廷玉頭戴珊瑚頂子,身著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外綴仙鶴補子,帶著德楞泰等一幹侍衛一擁而入,見裏頭雙方僵持,劍拔弩張,張廷玉大叫一聲:“聖駕在此,誰敢無禮!”


    這一聲如同平地起炸雷,震得院裏院外廊上堂下所有眾人個個麵如死灰,呆若木雞,驛館大院頓時一片死寂。


    康熙彈衣起身,拍了拍怔在椅上的歐陽宏肩頭,踱至門口,哼了一聲問道:“豐昇運,你強行見朕,有何事要奏啊?”張廷玉見豐昇運木立不語,知道他嚇呆了,便喝道:“豐某,你死了麽?皇上問話為什麽不迴?!”


    “皇……上,”豐昇運抖著嘴唇蹦出兩個字來,仍舊一動不動,忽地,撲通一聲就倒了下去。


    張廷玉上去試了試鼻息,抬頭看著康熙道:“主上,這……”


    “他是嚇破了苦膽。”康熙冷冷說道,“這樣的東西,朕見他也無話可說。拉出去喂狗吧。”劉鐵成答應著,叫人下了河督府眾人的兵器,統統趕到後院馬廄裏囚起來。德楞泰便叫過驛丞,問驛館裏有狗沒有。康熙兀自恨恨不已,迴身進屋,一邊說道:“不要饒他!連那個戈什哈也拖出去剁了!”


    歐陽宏早已俯伏在地,連連頓首道:“萬歲!您英明一世,何乃出此亡國之音?”


    “唔。唔?”康熙笑問道。“朕何嚐有過什麽‘亡國之音’?倒要請教你這老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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