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大城市看到這麽大規模的械鬥。


    記得上一次看到幾百人打架的場麵,還是在我十來歲的時候,那會兒是因為老家相鄰兩個村子的鄉親們為了爭水打起來。


    而此刻,我麵前正有兩三百個穿著製服的工人拿著撬棍和木棍,像潮水一樣撞擊著直冀康達醫療器械廠的大門,前麵的工人們撞擊著大門,後麵的工人拉著橫幅在門口大喊。


    “還我工資!”


    “反對賤賣國有資產,打倒黑心廠長!”


    眼看工人就要衝破大門,兩隊拿著電棍的保安從工廠兩側悄無聲息地繞到了人群背後,把工人們給包抄了。一瞬間,電流聲和嘶吼聲混雜在一起,無數工人被打倒在地,在馬路上蜷縮著身子痛苦地哀嚎著,水泥地麵也立刻染上了血跡。


    看著眼前混亂且慘烈的一幕,紅姐連忙用手蒙住小虎的眼睛,摟著他退到路邊。


    工廠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隊保安拿著防爆盾,組成人牆將混亂的人群隔離在大門外。一個中年男人站在一輛小轎車的車頂上,隔著保安人牆,拿著大喇叭喊話,“誰讓你們來的?領頭的是誰?過了年,這個廠子就要跟我姓趙,今天你們這些鬧事的人,全都給我下崗!”


    我們今天原本是想來這裏給小虎定做假手指的,但是看這樣子,今天怕是做不了了,現在場麵這麽混亂,繼續待在這裏,搞不好還會被波及。


    “走吧!”我拉著紅姐,趕緊攔了一輛出租車離開。


    我和紅姐從恭城的“丐幫”帶走了小虎,一路北上,來給孩子治手。


    京都積水潭醫院的骨科主任,說小虎的斷指愈合得很好,不影響正常生活,不過如果想要美觀一點的話,定做個假手指安上就好了,並且熱心的給我們推薦了直冀的這家廠子,說是做醫療器械的,質量還不錯。


    我想著離京都也不遠,就想著親自跑一趟,帶著小虎來現場量尺寸和定做,免得不合適。上周五給他們的市場部打了個電話,約好了今天過來量尺寸,沒想到來的時候不趕巧,正好遇上了工人鬧事。


    上了出租車,紅姐的一張臉還沒恢複血色,想起剛才的場景還有些後怕。


    “你們是外地人吧!”出租車司機告訴我們,這是直冀康達醫療器械廠鬧的第二次了,上一次還好,大家都還比較理智,沒有見血,這一次就嚴重了。


    正說著,警車和救護車陸續從我們身旁唿嘯而過。


    我問為什麽鬧,司機歎了口氣,說廠長上頭有人,借著企業改製的風頭,想把直冀康達醫療器械廠公轉私,不僅清退了大部分員工,剩下的工人工資也被降了,隻發從前的五成。


    “真是黑心!”紅姐罵道。


    “下崗呀。”司機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唉,苦的都是咱們這些平頭老百姓!”


    下崗這個詞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爸媽就是當年廠子裏下崗的第一批工人。


    一九七六年,我爸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去了隔壁鎮上的磚瓦廠做技術員,我媽當時是磚瓦廠的倉庫管理員,兩人因親戚介紹走到了一起。我家那棟二層紅磚房,還是當時石溪村的第一棟樓房。


    可惜好景不長,一九八八年磚瓦廠因為經營不善倒閉了,國營變成了私營,我爸和我媽先後下崗。後來他倆為了生計跑去南方打工,我和我哥就變成了留守兒童。


    過年那場爆炸發生後,我還在鎮上見到過一次磚瓦廠廠長,不過他現在已經是市裏某個房地產集團的老總了。我很多次都在想,要是當初我爸媽沒有下崗,一直在磚瓦廠上班,我的生活肯定是另一種樣子。


    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第二天,直冀康達醫療器械廠的市場部給我打來電話,約我們再去量尺寸,看來廠裏已經恢複運轉了。不過紅姐一聽是直冀康達醫療器械廠的,直接掛斷了電話。


    “不去!讓他們給做手指,錢都讓那個姓趙的賺了,幹活的工人白忙活一場。”


    紅姐做主,花了三千八百塊錢找了一家離直冀康達醫療器械廠不遠的外資公司,給小虎定做了一根進口的矽膠手指。小虎試戴的樣品,雖然尺寸不太合適,但是皮膚顏色這些幾乎吻合,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是假的,紅姐喜滋滋的拉著小虎說,過幾天就能換上新手指了。


    從那家外資公司出來後,我們三人站在路邊,我看著不遠處直冀康達醫療器械廠,大門口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麵前的大街上車流穿梭,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心裏突然死灰複燃般冒出來一股恨意。


    “我們要不要,找個廠子做一筆。”我看著紅姐。


    紅姐想了一下點點頭,“這邊的工廠挺多的,平常肯定少不了貪汙受賄,好好做一下準備,一定能敲一筆大的。”


    解放以來,北方一直是全國的重工業中心,許多大型的老國企,就是賣廢鐵也能榨出不少油水來。我們打聽了一番,最後選定了直冀甘丹的紅星鋼鐵廠。


    我們選定的理由有三:第一,鋼鐵廠一般利潤都比較大,市場估價也高,能拿出來的錢也相對更多。第二,甘丹也不算是什麽大城市,廠子裏的這些領導班子見過的世麵有限,比較容易上鉤。第三,就是這個廠本身就存在一些問題。


    在直冀其他鋼鐵廠年年都盈利的情況下,紅星鋼鐵廠已經連續虧損五年,而且從今年七月份起,廠區的兩部高爐都已經完全停工了。


    有問題,就代表有空子可鑽。


    我在論壇發了個帖子,問有沒有紅星鋼鐵廠的內幕消息。沒過多久就有好幾個甘丹人在帖子下麵留言,說紅星鋼鐵廠從去年開始已經清退了兩批員工,廠長李孟德天天瞎指揮,好好的一個廠子被他給禍害了。


    其他人紛紛跟帖附和,說今年六月份的時候紅星鋼鐵廠要轉賣給一個閩漳富商,本來都已經談的差不多了,結果那個閩漳富商在去機場的路上突然出了車禍,現在鋼鐵廠無人接手,停產後工資也發不出來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都在帖子裏罵李孟德。


    我還打聽到一條很有價值的消息,李孟德有個剛滿十歲的獨生子,名叫李致遠,在甘鋼一小讀書,我心裏一動。


    這年頭,要想攀關係,還有比學生家長更順理成章的嗎?有了孩子這層關係,家長們見麵三分情,如果雙方孩子玩得好,那更是妥妥的一家親。


    我看著鑽在紅姐懷裏撒嬌的小虎,一個大膽的想法迅速出爐,也是該讓小虎上學了。


    我把我的想法給紅姐簡單說了一下。


    “倒是的確該讓讓小虎去上學。不過也沒有必要讓我和小虎假扮母子接近李孟德把。”紅姐有些疑惑,說假扮成招商引資的港商不就好了,幹嘛要費勁拐這麽大的彎子?


    我說根據調查來看,李孟德這個人相當不簡單。為了不讓李孟德起疑心,得讓他主動,而不是我們主動,而且和他的家庭拉上關係,對我們沒有壞處。


    我說服紅姐,讓她掏一筆借讀費,托關係把小虎塞進甘鋼一小,插班成為李致遠的同學。等到和紅姐把細節商量好,我已經說得口幹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杯就往嘴裏灌,結果茶杯裏茶水剛進口,我就“噗”地一聲全部吐了出來。


    “小虎!”我氣急敗壞地站起來,茶杯裏的茶水不知什麽時候被換成了醋,不用說,肯定是小虎幹的。


    小虎扭身躲到紅姐背後,完全沒有幹壞事被抓包的心虛,反而朝我瞪眼睛。紅姐問小虎為什麽給我把茶水換成了醋,小虎說我是想把他弄到甘丹去扔掉,然後鼻頭一皺馬上就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求紅姐不要拋棄他。


    紅姐本來還和我站在統一戰線,結果這小子一哭,她馬上就把規矩丟到腦後了:“你可是我的乖兒子,誰敢扔掉你?我們這次去甘丹你可是要發揮重要作用的呢!”


    我們兩個大人對著小虎好話說盡,他卻隻字不聽,非說上學是一群小孩子被關起來,就像在恭城的賴皮陳那裏一樣,他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了。


    沒辦法,我隻好從包裏掏出一支新買的錄音筆,塞進他的手裏。


    “小虎,你不是一直想要跟我學騙術嗎?”我看著他的眼睛,“騙術的第一節課就是要學會揣摩人心。我把這支錄音筆交給你,你上學的時候把李致遠平常說的話錄下來,迴來後我教你怎麽分析他的想法。”


    小虎反複跟我確定,他要是答應去上學,我是不是真的會教他騙術。在得到我反複的確認後,他這才慢吞吞走過來,從我手裏接過錄音筆。


    送小虎去學校的那天,紅姐穿了一件緊身的黑色針織連衣裙,頭上包了一條愛馬仕絲巾,配上墨鏡大紅唇,從校門口到教室短短幾百米的路,吸引了學校所有人的眼球。


    不過比起美貌,紅姐的大方更加讓人震驚,她給每個老師都準備了見麵禮,女老師清一色是香奈兒香水,男老師一律是派克鋼筆。紅姐一炮而紅,迅速成了學生媽媽中的第一人。


    這迴真是下了血本了,我還給紅姐開在和平路的二手奢侈品店搞了一些二手的名牌包,用來鞏固她珠港有錢人二奶的人設。


    我雖然沒有出現在人前,但是每天都會和紅姐小虎聯係,確保計劃的有序推行。尤其是小虎,他之前對上學表現得那麽抗拒,我總有點不放心。


    “在學校裏怎麽樣?”我在電話裏問小虎。


    在內心深處,我其實是很看好小虎的,從恭城的表現來看,他是天生的騙子,聰明、會演戲,而且心思細。但是要想走得遠爬得高,小打小鬧是沒用的,必須得讀書。如果我能讀個大學,毫不誇張地說,我能掙出比現在多十倍百倍的錢,而且通通都是合法,也根本不用像個過街老鼠一樣四處躲藏。


    但是小虎對學校沒有一點好感。


    “沒什麽意思!一幫小屁孩一天到晚拉幫結派,烏煙瘴氣的,老師也不管。”之前的經曆,讓小虎的心智要比同齡人更加成熟一些。


    我正要勸,小虎按下錄音筆,給我放了一段錄音。透過錄音筆,我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讀書好有什麽用?你要是敢不聽我的話,我就告訴我爸,我爸一句話,你爸就得下崗!”


    小虎告訴我,剛才那段錄音就是李致遠的,就因為班上一個男孩考了第一名,搶了李致遠的風頭,李致遠逼著對方跪在地上給他擦鞋。


    哪怕我心裏早有猜測,還是低估了人性之惡。我問小虎在學校有沒有被欺負,小虎說靠著帶到學校的gba遊戲機,李致遠對他另眼相待,現在已經是李致遠小團體裏的一員了。


    小虎說,不僅學校老師縱容李致遠欺負同學,就連學生家長也要討好他,他在學校打傷了其他同學,李致遠不僅沒有受到任何責罰,反而被打傷孩子的父母還要帶著孩子上門道歉。


    通過這個孩子身上的惡,我對李孟德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想像。


    “你那邊還要多久?”我催促紅姐。


    李致遠的惡來自家庭長期的熏陶,但小虎也不是一個天真純善的小孩,他們倆天天混在一起,互相影響,時間拖久了,小虎會變成什麽樣,我都不敢多想。


    “再等兩天。”紅姐告訴我,因為李致遠隔三岔五來家裏打遊戲,她已經和李孟德的老婆曹金秀混熟了。她請曹金秀去做美容,曹金秀帶她一起打麻將,倆人現在好得跟親姐妹似的。


    一番引導下,紅姐在香港有人脈關係的形象也已經深入人心,曹金秀不止一次的跟紅姐說自家老公最近急著找人接手鋼鐵廠,問紅姐能不能幫幫忙。紅姐假裝猶豫,曹金秀請紅姐吃了好幾頓飯,說自己弟弟是教育局的,承諾隻要紅姐幫忙,明年小虎就能進重點初中,將來讀高中也一並包在她身上。


    紅姐足足晾了李孟德夫妻一個月,才終於點頭答應。


    現在,輪到我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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