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密須


    在不遠的一個小山丘上,不知何時起,已經立著一輛戰車。


    乘車的是一個帶著鬼怪麵具的白衣人。駕車的是一個武士。吹著號角的,也正是那個武士。雖然相隔很遠,但是蘇丁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個人正是二哥蘇丙。


    蘇丙從馬車上站起身來,遠遠地喊道:“三弟,王妃傳令來了,讓我們放行!收兵吧,不要再打了!”


    喊聲順著風聲飄過來,很清晰地傳到蘇丁和每一個士兵的耳朵裏,不用冒著覆頂之災,實在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大家很迅速收拾起兵器的,排成固有的隊列,


    姬旦聽來也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有蘇國人為何要收兵,輕易地放過自己一馬。似乎不用劍客安危來激發天火,他們都有退兵的計劃。那個蒙著麵的白衣人是誰?姬旦不禁心生叢疑,是王妃蘇妲己的使者麽?


    蘇丁捂著自己的傷口,也不情願地收兵了。他向少年幸鞠躬一拜,說:“此去西岐路途遙遠,小公子請多保重!我等先退去!”


    蘇丙則對著姬旦說:“四王子,我有蘇國並不意與大周為敵,既然小公子也是大周王的義子,這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希望兩國交好,用不互犯。”


    姬旦也還以禮,說:“多謝您的美意,既然有這樣的心,我一定會把有蘇國上下的仁義帶到我父王那裏,還請兩位放心!剛才的交兵,僅僅是誤會一場,兩國都不必芥蒂!”


    他們說話間,各自的人馬已經打掃幹淨了戰場,將十來個死者掩埋,各自的傷者扶持好。夕陽日漸西下,兩隊人馬剛才還殺成一團,現在不僅相安無事,還能相互幫助打掃戰場,實在令人感到很驚異。


    最終,蘇丁帶著自己的人馬去與蘇丙匯合並撤退。姬旦整理好了衣冠,上了馬車,既然身份已經暴露,也沒有什麽可掩飾的了。他命紅發劍客安危將少年幸一起帶上自己的馬車,與自己同行。


    雖然在他眼裏,父親在羑裏圉裏所認的這個義子姬幸透著古裏古怪的邪氣,但似乎懵懵懂懂、笨笨呆呆的,他其實不怎麽反感,這點十分像他。可是,每每想起來父親臨別之時對他說的,要封這個邪氣的小子做故土之主的“周公”,他渾身就不舒服。


    姬旦向那個山丘眺望,他實在很想弄清楚那個蒙著麵的人是誰,自己是否打過交道。潛伏朝歌七年,整個朝歌城裏的盤根錯節,各色人物,各種利害關係,相應的城防要塞和通衢營盤,他也是算了如指掌。這讓姬旦有一種對大商朝的強迫症,那就是任何經過他眼前不熟悉的人和事,總有想弄明白的欲望。


    整個商隊重新啟程了,姬旦依然向著蘇丙那輛車方向望去。他清晰地看到那個蒙麵之人在透過麵具盯著自己在看。雙方目光交匯,除了詭異和莫測,他無法從那人的眼睛裏看出更多的信息。


    就在越走越遠之際,忽然那個蒙麵人身旁的劍客蘇丙突然大聲喊道:“請四王子多保重,聽說大周國剛剛聯合義渠國,向去西滅了密須國。他們或許不會善罷甘休的!”


    姬旦在馬車之上向蘇丙深深又一拜,感謝他善意地提醒。實際上,自他從西岐周國出發的時候,滅掉密須國的戰略已經由太師薑尚薑子牙提交給父王姬昌了。自從朝歌安全歸來後,姬昌變得與以前行事方式大不一樣。以前的姬昌愛熱鬧,動不動喜歡把眾王子和群臣召集在一堂,圍著篝火,暢聊國事和軍事,侃侃而談,好不熱鬧。


    從羑裏歸來後,姬昌變得十分寡言,深居簡出,終日埋頭於思考與著述之中。平時,除了會和太師薑尚長聊,連眾王子的麵都很少見。除了薑子牙,甚至連重要的事情都不與任何人商量,都是獨作決定,常常令人摸不著頭腦。


    比方他下令嚴禁奴隸逃跑,在大商,帝辛是不禁逃奴,顯然是一種收買人心的手段,以仁義著稱的大周,卻對奴隸采取了最嚴苛的管製——或許,這是為保障大周的兵源考慮。


    再比方稱王,大家都覺得姬昌已經是西伯,在大商西域堪與匹敵的對手已經很少了,有沒有“王”的稱號並無大意義。隻要韜光養晦,大周無敵於西域不過遲早的事情。早早稱王太冒險。結果平素對“王霸”之尊毫無興趣的姬昌突然宣布稱王,眾王子,特別是二哥姬發自然是十分高興。但在深謀遠慮的姬旦看來,這件事做得有點冒險。


    不過,形勢倒很令姬旦感到意外,對於大周稱王,各路小諸侯是歡欣鼓舞,而大商國卻異常地平靜,對之並沒有太大反應。這令姬旦由衷欽佩父親的果斷,興許他的智慧已經到了自己所不及的程度。


    然而,就在這欽佩之餘,父親突然下令由自己去解救那個監獄裏收養來的義子,更令他感到由衷地莫名其妙。姬旦很自負,一直把自己看成是能夠解救父親歸來的最大功臣。然而,父親迴來後仿佛特意冷落了他,很少召見自己,也不像過去那樣跟他長聊家國的諸事。當然,除了二哥姬發外,姬昌也從來不與任何其他王子商量什麽。就是姬發,每次到父親的宮裏,都是挨訓斥的多,商量事情的少。


    父親真變了,變得十分關切起一個來路不明的野小子了。這樣出身高、智商高、心氣高的姬旦有點無法適應。在東來之前,姬旦就知道父親有心拆散密須國與崇國這一對鉗製大周的戰略敵人,卻從來未聽父親跟任何人商量過,更別說與自己提上一鱗半爪。


    密須氏在大周以西的地方,國君是黃帝的後裔姞姓。其國疆界範圍大致在今天甘肅靈台縣周圍。遠在唐虞夏三代時,就有一直華夏人從中原向西出發遷徙到密須古地。一直到殷商時商武丁王時期,因為密須人在西域的昌盛,武丁大帝正式封賜他們立為密須國。


    密須國雖然是大商的外方,也就是不列公侯伯子男的正爵體係,卻自視為中原苗裔的大古國。密須國君十分注重結交商國諸侯,跨過周國,與崇國結為兄弟之邦。靠著強大的外援,密須國一度在西域稱王稱霸,曾聯合崇國,不斷侵占鄰國諸阮部落,蠶食鯨吞,令西域諸國不平。


    直到周人不聲不響地崛起之前,岐山以西幾乎沒有製約密須的力量。時而至今,密須國依然是崇侯虎的重要盟友,周國上下心中自明,想要在西域有長久的安定,滅密須國是必然之事,無非是時機問題。


    聽到蘇丙傳達了這個消息,姬旦倒也並不吃驚,他隻是暗自思索,父親怎麽這麽冒冒失失地動手了呢?


    就在姬旦出神之際,天已經大黑了。越往西走,離中原之地越遠,路兩邊的山就越來越多,越來越高,越來越陡。山林之間不斷有狼嚎虎嘯,令尋常之輩聽來免不了要毛骨悚然。然而,對於姬旦而言,卻美妙不可言。


    因為對於其他所有的人來說,黑夜是一道屏障,一團深不可測的謎,然而,對於姬旦來說卻意味著別樣一個世界,那就是夢的世界。在這個夢境世界裏,極少數的人能夠自由出入、來去無疆。


    在人們的分工中,能夠教人鑄造青銅的乃是匠師,能夠教人格鬥的乃是武師,能夠溝通想象與鬼神的,那是貞人,也就是巫師;而能夠溝通夢境的,那是夢師——不錯,姬旦就是千古夢師鼻祖。


    較之巫師,夢師將是最能夠接近於龍族與星宿鬥士的人。他們是一些極其接近於二者的凡人,卻有幸能夠憑借發掘龍族與星宿鬥士們的夢境而進入到混沌當中。就像凡人到神仙的世界裏百無一用一樣,他們作為凡人在混沌世界也如幽靈一般沒有任何用處。但是,他們既是見證者,也能稍稍地作用於混沌世界。有時候,他們將會是少年幸的朋友,更多時候他們也是他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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