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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解走出考場的時候還有些發傻,在全場考生或是羨慕或是嫉妒的視線裏,他使勁讓自己沒有露怯低頭,而是略微揚著下頜麵帶微笑走了出來。出了校場之後他忍不住揉了揉臉,發現自己笑的有些發僵。


    找了一棵枝葉濃密的樹,方解在樹蔭下坐下來仔細迴想了一番之前的場麵。皇帝陛下這突如其來的旨意,帶給他的可不是什麽單純的幸福感。一想到自己這五門偽優異的成績他就有些頭疼,誰知道日後會不會因此而招惹來什麽麻煩?


    他本就是那種未慮喜先慮憂的人,第一反應不是自己進入演武院算是穩妥了,而是以後因為這虛名有可能帶來的不必要的煩惱是不是很難應付。方解知道自己是個怕麻煩的人,雖然從他一出生到現在麻煩就沒斷過。


    坐了一會兒之後心情漸漸平複下來一些,他索性躺在清涼的樹蔭下閉目休息。說起來他今日已經可以迴家了,武科的考試按照規程要等到明天。而今兒上午因為陛下殺人耽擱不少時間,說不好明天的武科考試會不會推遲。在這裏躺著,怎麽都有點浪費時間的意思。但方解卻沒打算就此離開,最起碼他認為還不到自己該走的時候。


    躺在草地上,方解拔了一根毛毛草叼在嘴裏。看著鬱鬱蔥蔥的樹葉,他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勾勒出一道頗迷人的弧度。


    走進演武院大門之前,他絕對想不到自己的考試會是這樣一個過程。


    他曾經試想過無數次,今天會麵對什麽樣艱難的局麵。甚至想的最多的是如果自己真的沒考好,下一步是不是該死皮賴臉的去找小胖子道人項青牛求包養。畢竟在長安他似乎有不少明裏暗裏的對手,如果不能進入演武院隻怕沒辦法安生三年。雖然他可以選擇進入文淵閣或是舒華閣做一個文官,但有自知之明的方解知道,一旦自己肚子裏那點東西掏空了的話,他的路也就走到盡頭了。


    關鍵在於,他肚子裏有用的東西真不多。


    靠著拚音和算數上的那點東西他能混幾天,幾個月,可那根本不是什麽深奧的學問。進文淵閣或是舒華閣,用不了半個月自己就徹底暴露出來粗糙沒什麽學問的本性。而且他深深的記住了卓布衣的話,文官暗地裏的廝殺,永遠比武將戰場上的廝殺還要慘烈。因為在戰場上是明刀明槍的打,而在官場上,對手手裏的刀子永遠在你想不到的時候想不到的地方刺過來,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陰的血肉模糊。


    這樣的話,吳一道也對他說過。


    有著兩世經曆的方解,自然也明白在官場上若是沒有大智慧又做不到卑躬屈膝很難生存。想要有大成大就,那需要學會的東西就更多了。相對來說,如果對比選擇的話他寧願進入軍伍也不願進入朝堂。以他對官場的了解以他的處事風格,隻怕用不了多久就能被人陰死。


    他缺乏這方麵的閱曆。


    他還需要成長。


    相比來說,進入朝堂主業是勾心鬥角副業才是做學問或是進入清樂山一氣觀做一個灑水掃地的小道童,後者對方解的吸引力遠比前者要大。前者雖然有可能一飛衝天,但太危險。有多少驚采絕豔的寒門子弟進入朝堂之後,沒二三年就被那些大人物玩的骨頭渣子都沒剩下?後者雖然沒什麽出息,但安穩太平。


    有一顆追求安穩太平之心的人往往都是老人,年輕人多銳意。方解不缺銳意,可也願意過上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日子。有他這樣經曆的人,或許也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吧。實在爭不動了,就安心找個地方當小人物。


    “恭喜”


    就在他躺在草地上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在不遠處有人對他說了這兩個字。聲音很溫婉柔和,方解在不久之前聽過一次。


    是那個在橋邊核驗考生身份,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和一雙晶瑩白眸的女教授。


    方解記得她叫丘餘,這不是一個很女性化的名字。給人的第一印象,倒是聽起來更像是個男人。餘……說起來這是很小富即安的一個字,沒什麽大的追求,略有盈餘就好,不虧,不缺,不少,有餘足矣。


    方解連忙坐起來,轉身看向一側。


    他這才發現,原來那個女教授一直就坐在這棵大樹的另一側。隻是她身處在一叢薔薇之後,不仔細看倒是很難發現。她坐在一個石凳上看書,方解能看到她的側臉,不是那種動人心魄的美,但看著很舒服。


    她說了一句恭喜,卻沒有看向方解。


    “謝謝先生”


    方解站起來,彎腰施禮。


    “謝我做什麽?”


    丘餘放下手裏的書冊,轉身看向方解說道:“你進獻給陛下的拚音注字法,算科小字法我都已經看過,說句實話,陛下剛才旨意裏的話絲毫不為過,沒有刻意誇大了你的功勞。你這兩個想法,確實功在千秋。自此之後,有多少孩童因此得益難以想象。”


    她起身,抬起頭看了看天色問道:“你為什麽還不迴去?今兒文科的考試結束,最早也要到日落了。”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如實迴答道:“學生在等著,是不是有人還要找我。”


    丘餘聽到這句話忍不住看了方解一眼,然後點了點頭轉身走了。等她快要消失在樹林深處的時候,她忽然停住腳步迴頭問方解:“有時候想的太多未必是件好事,最起碼會很累。”


    方解微微俯身道:“學生現在還沒到怕累享安逸的時候,所以總得想的多些。睜著眼的時候,想的多些,總比什麽都不想要好。閉上眼的時候,我有的是時間什麽都不想了。”


    “很好……你不做作。”


    丘餘點了點頭,舉步走進林子裏。


    方解無奈的笑了笑,知道自己之前的迴答肯定是讓那女教授不喜了。可他確實不能就這麽離開,他現在缺少很多東西。比如機遇,誰知道在這演武院裏多留一會兒,會不會等到什麽大機緣?或許那女教授不喜是因為不喜他心機太深,所以才會離開。她忍不住又問自己一句,也僅僅是對自己好奇罷了。


    方解不怕誤解,更何況丘餘並沒有誤解他。


    陛下那道旨意給他打開了演武院的大門,或許打開的還有很多很多門。


    ……


    ……


    等丘餘走了之後,方解忽然發現之前她看的那本書留在不遠處的石桌上。在這裏等著是不是有機會自己走過來,方解也有些無聊。既然有一本書看解悶,他斷然不會浪費掉。所以他走過去,準備看看能讓丘餘那樣安靜閱讀的是什麽書籍。


    可方解走到近處的時候看清了那書上的字跡之後,他忍不住腳步一頓。


    武科考題


    這四個字,雖然不大但異常醒目。


    方解看著那薄薄的書冊,心裏有一種衝動迅速的躥了起來。他幾乎忍不住想伸出手拿起那本書翻看,手指勾動了好幾次似乎下一秒就要把手伸出去。身子有些發僵的站在那裏盯著書冊好一會兒,方解最終還是壓製住了這衝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機會可以等來,但等來的未必都是機會。


    他緩緩退後幾步,盤膝在草地上坐下來。


    距離方解大概百米之外,透過花牆的孔洞有幾雙眼睛一直注視著他。見方解在草地上盤膝坐下來,那幾人的嘴角都忍不住微微揚了起來。


    兵部侍郎宗良虎看著那個少年邊軍,笑了笑低聲說道:“稱得上君子。”


    禮部尚書懷秋功輕撫雪白的胡須,笑著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文淵閣大學士牛慧倫則輕聲讚道:“和之前從考場裏退出去那些人相比,這個少年確實算得上君子。但凡心裏有一絲不幹淨,他也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在我看來,若是其他考試入了今日這小局……有人會翻看那考題,看完之後擺放迴原來的位置,裝作不曾看過。有人會拿起來,快速跑出去尋找那個女教授交還,路上的時候難保不會偷偷翻看幾眼。有人會立刻轉身就走,唯恐在這裏停留的時間長了被人誤會自己看過。”


    舒華閣大學士莊楚宇深以為然:“看完放迴去的,是真小人。拿起來去追教授還書的,是偽君子。轉身就走唯恐被人誤解的……是膽小鬼,遇到危機時刻難保忠貞節烈,多半是個叛徒坯子。”


    兵部尚書謀良弼指了指那少年坐的位置說道:“諸位大人,可看到他向後退了幾步?”


    “七步”


    宗良虎迴答。


    謀良弼點了點頭道:“七步……這個距離,很微妙。不遠不近,正巧讓自己處在沒有任何遮擋的地方。無論從四周哪一個方向走過來,都能一眼看到他。而這個距離,也絕不會讓人誤解他是剛剛翻看了考題坐迴去的。更不會讓人覺著,他是被人發現匆忙離開石桌。因為被人發現之後再離開石桌,絕對走不出去七步。”


    牛慧倫微微一怔,忍不住問道:“謀大人的意思是,他就連退後這幾步也是精心計算過?”


    “八成是了”


    謀良弼迴答道:“他不走,是因為他要看護那本考題,等著教授迴來取。他坐在四麵都能看到他的地方,是為了表示自己光明磊落。若僅僅是個君子……倒是真不值得咱們在這偷偷摸摸的看著他。”


    懷秋功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側頭看了看一直坐在一邊石頭上一言不發的那個人。


    “老家夥,你怎麽看?”


    斜靠在石頭上閉目休息的老家夥,正是今天本應該坐在點將台上的周半川。他眯著眼睛掃了懷秋功一眼,撇了撇嘴道:“陛下讓你們來看你問我做什麽,我來看的又不是那個少年郎。怡親王說人性有貪其根能掩但難除,你們就設計想了這個局等著那小家夥鑽,還要用我演武院的教授幫著演戲……我懶得看,也不想看。”


    “小氣!”


    懷秋功迴瞪了他一眼,轉身往校場方向走:“我看可以和陛下這樣說,方解確實是個君子,而且是個很聰明的君子,行不行?”


    眾人點頭,跟在懷秋功身後往迴走。


    “一群四品以上的大員,竟然這麽無聊無恥的跑來試探一個小人物,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閑的難受。”


    周半川低聲罵了一句,索性靠在石頭上繼續閉目養神。想到之前那個少年的表現,他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挑了挑。


    君子?那個小家夥要是君子,我就是聖人了……明明想看卻又擔心被發現,所以才故意做出一副正大光明的舉動來。十之八九他就看穿了有人故意設計想看他笑話,所以才忍住那隻手沒伸出去拿考題吧。真小人,偽君子,膽小鬼,君子……這四種人他都不屬於。


    想到這裏的時候周半川微微皺眉,問自己那麽那個少年到底是屬於哪種?


    想了許久,他沒有找到答案。又或者是有了答案,他卻不願意接受。


    而在遠處,盤膝而坐的方解嘴角也挑了挑。因為他聽到了腳步聲由遠及近的向自己走來,他知道自己這次又賭對了。


    “邊軍斥候隊副方解,陛下有旨,宣你覲見!”


    聽到太監的公鴨嗓響起,方解嘴角的笑意越發的濃了起來。


    不遠處,站在假山石後麵的丘餘緩緩的舒了口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慶幸什麽。不過這種感覺很好,想笑,也可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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