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之後的山林裏,蟲鳴聲此起彼伏,沒有了白日的喧囂,此時的無為觀中已是一片靜寂。


    緊閉的觀門前被月光映得發白的石階上兩道身影正匆忙地向上攀登。


    寮房門口景星皺眉看著屋中被布蓋住的屍首發愣,身上不經意散發的殺氣和怒意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院落裏雅月和雙虎站在鬆樹下,察覺到她此刻的憤怒,都不約而同地沒有上前打擾。


    “世事無常,我以為她早就應該對這種事習以為常了”


    “什麽事?”


    “明明上一刻還好好活在身邊的人,下一刻也許就已身首異處,這樣的事她見得不少吧”


    “她不會的”


    遠遠看著她一動不動的身影,雙虎忽想起他們初遇時的場景。


    “對素不相識的人她都能傾力相助,又怎會對一個舊識的死無動於衷,她如今隻是看著冷冰冰的,心應該還是和以前一樣軟”


    雅月轉頭看了他一眼,正要再說什麽,另一邊的台階上就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


    跑下台階的嶽靈澤快速地略過了他們直奔向了房門,緊跟在後麵的阿福留意到了樹下站著的雙虎,眼中不由閃過了一絲驚詫但卻並沒有出聲,反而是雙虎不免疑惑嶽靈澤為何會突然出現。


    “他怎麽來了?”


    “姑姑…”


    站在門外看著屋中被布蓋著的屍首,嶽靈澤的臉上滿是錯愕,景星神情凝重地看了他一眼,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就這樣佇立在門前愣了良久,他才抿唇緩緩邁了進去,盡管已經盡力克製,可當揭開蓋住的白布看見青玉慘白的麵容時,他還是瞬間紅了眼眶。


    緊緊攥著手中的布,腦海中浮現的盡是往日青玉對自己的悉心照顧,從記事開始便是她陪伴在他身側,雖然她隻是蘇雲岫從前的侍女,可對他而言卻早已是親人一般的存在。她陪伴在他和餘一的身側無論受了什麽磨難也都不曾有半句怨言,隻盼有一日能親眼看見蘇家大仇得報沉冤昭雪,可卻終究事與願違。


    看著他的淚水如珠般滾落,景星的喉頭也不覺發硬,台階下雙虎、雅月和阿福一齊走了過來,可還沒進門就見景星轉身走了出來順手帶上了房門,隻將嶽靈澤獨自留在了當中。


    “留他自己待一會兒吧”


    “玉姑姑她…死了?”


    “嗯”


    得知青玉殞命,阿福愣了愣始終有些不敢相信,不明白築京城外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


    築京城,太師府


    燈火通明的屋子中,一身銀灰色袍子的榮玄高昂著頭正抬著手臂讓下人丈量尺寸。


    繡架前的繡娘們正全神貫注地拉動著手中的金線,燭光下每一根線都閃耀著奪目的光芒,一次次的交織下繡出了一片栩栩如生的龍紋。


    寬敞的院落裏羅風獨自佇立在台階下,外麵舉著火把巡視的守衛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經過,夜幕才落下時他就已經來到了此處,而此時的月亮竟已不知不覺爬到了頭頂。


    “風將軍來了?”


    “是,正在院中等您召見”


    “…讓他進來吧”


    “是”


    替榮玄整理好身上的衣衫,身旁的家奴垂頭低聲應了一句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門。


    “風將軍,請”


    走到門邊的家奴俯視著院落裏的羅風淡漠地喚了一聲,身旁一個接著一個的繡娘低垂著頭從屋中走了出來,待她們都離開後,羅風才邁步朝著屋中走去。


    “吱呀”


    身後合上的門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響動,看著背對著自己現在桌前的的榮玄,他上前幾步突然抱拳單膝跪在了地上。


    “末將風鶴,前來請罪”


    “風將軍何罪之有?”


    “未能攻下六鎮,有負太師之信”


    “…你入我麾下多久了?


    “十七年”


    “十七年,竟已如此之久了…”


    “……”


    “盧武傳書,說你與韓陵交手負了傷,可好些了?”


    “已無大礙”


    “這些年無論是沙場還是朝堂你都恪盡職守,臻於至善,”在外奔波勞碌多時,你也趁此歇歇吧”


    “太師…”


    “待連文歸來,神鋒軍同你手中未了的軍務便一並交由他,你就安心養傷即可”


    榮玄微微一笑端著一杯茶水來到了他的麵前,沒有一點笑意的眼睛讓人有種對未知的恐懼。


    “風鶴,謝太師體恤”


    抬眸直視著他的雙眼,努力不讓波動心緒透過神色流露,羅風伸手接下了那杯青碧的茶水,沒有任何猶豫地喝了下去。而見他如此榮玄的眼中才多了絲滿意和認同,旋即又俯身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意味深長地拍了拍。


    “退下吧”


    “是”…


    “到底是誰會對玉姑姑下這樣的毒手…她那麽好的性子肯定不會和別人結怨的”


    靠近院牆的石桌前,情緒低落的阿福眉頭緊鎖,即便已經再三確定青玉是真的死了,卻還是有種身在夢中的恍惚感。


    “會不會是亡命之徒求財?”


    “她身上的銀兩和細軟都在,”


    “這就怪了,什麽也不圖,殺一個弱女子做什麽?”


    “她身上的傷是雙刃匕首所致,從刺入的位置和力度,刺殺她的人是個高於她的男子,且有武藝在身”


    雙虎坐在桌前蹙眉很是認真地思索著,一旁看似一直在注視寮房的景星腦中也同樣在努力拚湊著真相。


    “有武藝的男子,知道這個也沒用啊,天下不知多少這樣的人”


    “那河畔不算偏僻,難保不會有人看見些什麽,我已讓人去打聽了,應該很快就會有音訊”


    “嗯”


    “…雖然我知道此時問這個不太好,可我還是想問…阿澤和那姑姑怎麽看著比你和那姑姑還親近?我記得他們不是在懷遠的時候才遇上的嗎?”


    幾個月的光景就讓他如此悲痛,就算是他這樣不太聰明的也能感覺出怪異,雙虎試探地詢問,而感到疑惑的似乎還有雅月和阿福。


    “青玉姑姑是將他一手帶大的人”


    “什麽?!”


    “從姑南時她就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她尚未遇見他之前,除了偶爾會去荷山府的餘一,他能看見的人就隻有青玉,無法離開荷山府的那段日子裏她就是他唯一的依靠,雖為主仆可卻已和親人無異。


    “難怪我總覺得玉姑姑似乎很了解王爺…”


    “王爺?!”


    還沒從青玉帶大嶽靈澤的震驚中迴過神,阿福下意識的一句呢喃又給了雙虎一道重擊。


    “夜深了,低聲些”


    “這又是怎麽迴事?”


    “你們不是故友嗎?你不知道他是…”


    “…他是王爺那他豈不是姓嶽,可既然是王爺當年怎麽會在姑南…你是幾時知道的?”


    “在姑南時”


    “我們以前真的認識嗎?”


    愣愣地望著景星,細想從重逢到現在的種種,雙虎對她愈發感到陌生,甚至開始懷疑起從前一起經曆的過往是否真的存在。


    “你到底還藏了多少事?”


    一會兒是義軍,一會兒是道士,除了幼時共度的那些時光和她此刻的相貌,他好像再無法從她身上看到別的東西。


    “很多”


    多到不知該從哪裏說起,又覺得都沒有必要提起。


    “天色已晚,你們都去歇息吧,我在這裏守著就好”


    “走吧”


    察覺到氛圍的突然變化,雅月立刻應了聲,撞上她投來的視線,雙虎頓了頓後還是選擇起身離開,阿福本想和景星一起留下,但卻在雅月目光的示意下跟著一同離開了。


    三人的腳步聲逐漸遠離,穿過被月色籠罩的院落,景星緩步踏上台階一聲不響地坐在了門前,就這樣靜靜地陪伴著身後屋子裏的人。


    廢棄的廟宇中四處都躺著裝扮成流民的義軍,同樣裝束的餘一坐在門前破碎的台階上,借著月色縫補著趕路途中破裂的衣衫。


    “餘兄,這麽晚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睡不著”


    “你在縫衣裳”


    起夜的耿陽好奇地來到了他的身旁,看了一眼他不算嫻熟的手法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縫的可比玉姑差遠了”


    “能穿就行”


    “以前玉姑在的時候好多將士們破了的衣裳都是她縫補的,自從她走了以後大家也無瑕顧及這些事了,衣服破了也就破了”


    坐到他身旁耿陽說著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了些懷念。


    “也不知她如今在懷遠怎麽樣了”


    “她不在懷遠”


    “不在?那她在哪裏?”


    “築京”


    “築京?為何會去了築京”


    “…心有記掛”


    “那看來我們很快又能見麵了”


    “嗯”


    榮連文的人突然撤離,恰好印證了商築傳書中提及的榮玄已有反意之事並非虛言。


    如今除了顧衾率領的義軍留守邊城外,其他的義軍也都從各處悄然朝著築京方向靠近,隻等榮玄一反便可揭竿為旗。


    十七年的等待,這條複仇之路終於就快要走到盡頭,迴想起昔日所受的種種,餘一手上的動作下意識地停了下來,眼神也變得幽暗沉重。


    “明日還要趕路,你睡不著也閉目養養精神吧,我就先睡了”


    “嗯”…


    安靜的樹林中刺眼的陽光穿過樹枝將地麵的落葉曝曬得枯黃幹脆,嶽靈澤扶著墓碑握著刻刀跪在墓前一筆一劃地雕刻著青玉的名字,因為不願她此後再被塵世的喧囂驚擾,所以他便親手將她埋葬在了無為觀後的樹林中。


    “阿星姑娘,王爺一直沒合過眼吧,我們真的不用去幫幫他嗎?”


    “他想如此就隨他吧”


    “哦…”


    “祭品呢?”


    “這兒,我也不知道姑姑喜歡什麽就都拿了些”


    不遠處的樹蔭下,阿福將手中裝著祭品的籃子遞到了景星的手中,或許是想到數月下來青玉給予他們包容和照顧,他的聲音突然有些哽咽。


    “沒有酒嗎?”


    “姑姑…她喝酒嗎?”


    “取些吧”


    “哦好”


    他點頭應聲後就提步小跑著朝著觀中奔去,景星則提著籃子走向了不住擦拭墓碑的嶽靈澤。


    “可以了”


    俯身將他滿是塵土的手輕輕按住,她輕聲說著用幹淨的布把他手上微微滲血的傷口包裹了起來。


    “我不該答應她讓她替我出城…”


    “錯的是殺她的人,姑姑泉下有知應該也不願見你如此自責”


    “……”


    見他沉默不語,景星取出了籃中的祭品整齊地碼放在了墓碑前。


    “若你執意要將過錯歸咎於自己,那就連我一並怪罪吧,她替你出城是因為我,我才是那個讓她殞命的因”


    “不是這樣的…”


    “她離開時若我能追上她,她就不會死”


    她走時說會再來看她,可誰也沒有想到再見時卻是陰陽相隔。


    將祭品擺放完後,景星起身往後退了兩步神情凝重地對著墓碑接連磕了三個頭。


    “姑姑在世時對靈澤處處護惜,而今猝然長逝心中必然對他牽絆,樂音雖百無一能,但願以性命護他周全,助他達成心中一切所願,願姑姑能在九泉之下安息。”


    “樂音…”


    (沙沙沙)…


    景星話音才落,寧靜的樹林中忽然刮起了一陣和風,地麵的枯葉滾動摩擦出了一陣陣沙沙聲。


    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了身後的樹林,當迎麵吹來的風拂過時,就像是青玉的魂靈同時抱住了他們的身體,溫柔中又帶著絲絲哀傷。


    “怎麽突然起風了”


    抱著酒壇子從遠處走來的阿福眯著眼睛看著周圍被刮起的葉子,一麵說著一麵來到了景星和嶽靈澤的麵前。


    “阿星姑娘,酒我拿來了”


    “給我吧”


    先迴過神的嶽靈澤接過了他手中酒壇,景星見狀則起身走到了一邊,和阿福一起注視著他將酒水傾倒在墓碑前。


    “姑姑陪著我們一同受苦了,這裏綠樹成蔭清幽祥和,您在此安歇也好,待諸事落定我會和舅父一同來看您的”…


    無為觀


    寮房內哥舒丹捂著傷口扶著牆壁試著慢慢挪動到了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分次慢慢飲下後他轉頭看向了屋外與往日沒什麽分別的院落,目光中帶著一絲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期待。


    轉眼快到晌午,屋子外傳來了一道輕淺的腳步聲,但當看清踏進屋中的人時,他的心底又快速閃過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失落。


    “你的藥”


    “多謝”


    “……”


    “…觀中可是出了什麽事?”


    “為何這麽問?”


    雅月將藥碗和食物放到了桌上,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異樣。


    “之前那個道長離開後就沒有再來過”


    “她有別的事要做,所以便由我來送藥”


    “原來是這樣”


    “你找她有事?”


    “沒有,隻是有些好奇”


    “哦”


    他說完平靜地端起了藥碗,雅月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感覺到了什麽但卻並未繼續追問。


    祭拜過青玉後三人沿著一條小徑穿過茂密的樹叢走到了山腳下。


    “王爺我在前麵路口等您”


    一直走在前麵的阿福知道二人相見不易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所以不等他們開口就先自覺地迴避了。


    “真的不用我和你們一起迴去?”


    “嗯”


    “要不…”


    “不會有事的”


    感覺到她的擔憂,嶽靈澤握著她的手微微低頭溫柔地說道。


    “好好照顧自己”


    “嗯”


    目光緩緩掃過她的麵容,或許是太害怕她如青玉一樣猝不及防地離開,他頓了頓後突然將她緊緊擁入了懷中,低沉的言語中滿是祈求。


    “別讓我失去你,我求你”


    景星環著他腰身的手輕輕地拍打著他,像是慎重思索了片刻後才緩緩開了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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