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沒有一個家長是覺得自己孩子省心的,同樣,估計也沒有一個孩子覺得父母是開明的。父母覺得孩子不聽話,孩子覺得父母不聽自己說話。往往越是親近的人就越能清楚看到彼此身上的缺點,都覺得自己才是對的,都想要對方做出改變。


    親密的關係所帶來的永遠是世間最大的難題。親情如此,愛情也是如此。


    林江南推開廚房門走了進來,見我在發呆,便找了個空杯子接了杯水遞給我,“累了吧?”


    我一飲而盡,“身心俱疲啊!”


    “我看你勸別人挺有一套的。”


    “當然啊,誰不是這樣?老話說的好,當局者迷。都是勸別人勸的好著呢,到自己身上就一塌糊塗。”


    “你在說誰啊?”


    “我說我呢。”我瞟他一眼,“看情況吧,也沒準我也在說別人。”


    他笑了笑,“安安沒事了吧?”


    “幹嘛?你想走啊?”


    他怔了怔,“我就是問一句。”說完端詳了我片刻,“你今天怎麽這麽兇啊。”


    “嗯。”我歪頭想了想,說:“你看啊,一個人平時老實巴交的,大聲說話都很少。但如果什麽事把他惹惱了,他也會有打人的勇氣。我今天剛總結出來的:生氣或者憤怒有時候也是一種力量。”


    “你這又是在說誰?”


    “還是說我。”


    “你生我氣了?”


    “嗯。”


    “對不起。”


    “不不不,我不是讓你道歉的。”


    “不是都說女人生氣了男人不管怎樣先道歉總是沒錯的嗎?”


    “這完全屬於誤解,你少看那種二把刀的雞湯文。我們女人要的從來不是這種不走心的道歉,不,不止女人,男人也一樣。你設身處地的想一下,如果你認為一個人的作所作為有問題,你希望對方給你一個解釋,而對方隻是不走心的跟你道個歉,你什麽感覺?你會不會覺得更生氣。因為這表示那個人根本不在乎他做的事情,他隻是想息事寧人而已。”


    “這迴我聽出來了,你在說我。”


    “對,我就是在說你。”


    他沉默著,我看著他。


    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你不是一直想跟我做朋友嗎?”


    我一聽這話,心登時涼了半截下去。


    “我覺得你是對的,我們應該做朋友更合適。”


    “你這會兒覺得我是對的了?你怎麽就突然覺得我是對的了?”我單手叉起腰,用這一隻胳膊撐住自己的堅持,鉚足了力氣推著自己繼續問道:“我很早以前就告訴你我想跟你做朋友,你為什麽那時候不覺得是對的?你為什麽要在做了那麽多事之後來告訴我我是對的?為什麽呢?你是用了一段時間發現了我這個人很討厭嗎?”


    “不是,我不討厭你。我……”他舔了舔嘴唇,沒有說下去。


    “那是為什麽?


    “其實,我覺得你小姨的話有她的道理。”


    “我小姨的話?”怎麽突然扯迴到我小姨身上去了?


    “車子、房子還有工作、收入,你小姨提到的這些聽上去很俗,甚至還有點拜金,但她考慮的應該是一個責任問題吧。這些東西的背後還是要靠一個人的能力去支撐的,能不能負起責任的能力,能不能負擔生活的能力。”


    他的話我是聽懂了的,但我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麽說這些話。他把我給說懵了。


    “你說這個幹什麽?”我依舊不解地問他。


    “因為我也有同樣的問題。”


    “你?”我越發納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車子、房子、工作、收入,你有哪一樣需要操心嗎?你姐姐拔根頭發都比我們這幫人綁在一起的腰粗。”


    “我是我,我姐是我姐。”


    “你這話說的就有點……”


    “你了解過江美集團嗎?”他打斷了我的話。


    “很……粗淺。”


    “江美集團的前身是做機電設備的,那是我爸辦的廠子,用我姐的名字。但是我爸去世的時候那個廠子其實已經很不景氣了,然後我姐接手了。她當年也就二十多歲,接手廠子後抵押了廠房抵押了設備,貸了款,用全部的錢拿下一塊地,蓋了樓、賺了錢,然後才有了現在的江美集團。”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裏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


    他一直微微地仰著頭,似乎對他姐姐江美很崇敬。當然江美也是值得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能這麽果決、有魄力、有眼光。我自問我自己的二十多歲,也就跟安安似的吧,反抗一下家裏便已覺得自己很勇敢了。


    “所以江美集團跟我沒有什麽關係。”林江南繼續說道:“如果沒有我姐,那個廠子早就完了,今天我姐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靠自己的能力得來的。我雖然不如我姐,而且差得很遠,但如果我這麽大了還要靠她生活,那我就更瞧不起自己了。”


    我歪頭瞧著他,把他說的話前前後後的都想了一遍,似乎是明白他的意思了,“所以,雖然你姐姐是江美,但其實你覺得你跟安安的男朋友陸任是一樣的?是個要什麽沒什麽,一文不名的窮小子?”


    “我比陸任好點吧,我有套房子,有輛車。房子還是我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我媽特意跑來北京給我買的,也不是我自己賺的。”林江南背靠在櫥櫃台沿上,低著頭,“我其實是個很沒用的人。”


    “你才二十四歲。”


    “可你已經三十了。”


    他這話說得我不禁一愣。


    “我還是很不成熟,如果我能想的足夠多、足夠遠,在一開始你說想要跟我做朋友的時候,我就該跟你保持距離,找好自己的位置。”


    他自嘲地微微一笑,“我姐說,成年人做事不能隻為了自己開心,不考慮周遭、不考慮別人。的確,我隻考慮了我是喜歡你的,我跟你在一起很開心,但沒有想過我能給你什麽。我也想退迴朋友的位置,可我又退不迴去了。”他抬手在自己的額頭上撓了撓,手掌擋住了我看向他的視線。


    這是他的答案。


    這就是他為什麽會突然消失的答案,因為他退不迴朋友的位置,又不能繼續往前,便隻好原地消失。


    我心裏的那股怨憤忽然消散的無影無蹤。


    我站在離他兩步之遙的地方看著他,看著這個幫助我、救了我,陪我渡過了我最狼狽低沉的一段日子的人;這個陪我看日出、吃火鍋,給我送禮物、帶我看電影的人;這個讓我對自己的堅持有了鬆動、讓我對愛情生出一些期待的人。這麽溫暖的一個人,卻低著頭對我說:“我是個很沒用的人。”


    我無比心疼。


    我一直覺得他是不快樂的,他的笑容裏永遠有那麽一層淡淡的底色,像紗一樣濾去了真正的晴朗。很多次我都問他開不開心,他總是告訴我他是開心的,除了今天。


    大門響了一聲,許亦靜迴來了,路過廚房時先看見了林江南,著實的嚇了一跳,“謔!好久不見啊!”


    林江南站直了身體對許亦靜點點頭,“許姐姐。”


    “你們這是……”許亦靜探著腦袋看我,忽而奸笑道:“我是不是迴來的不是時候?”她往後退了一步,“沒事!我想起來了,我還有事得出去一趟。”


    “我該走了。”林江南迴頭看我一眼,然後匆匆地擠過許亦靜的身邊,直接出門離開了。


    許亦靜愣了愣,問我:“怎麽了這是?怎麽看著他不太對勁啊?”


    我不想說話,一句話都不想說,心亂如麻。


    安安可能是聽見了許亦靜的聲音,從我屋裏出來了,許亦靜又嚇了一跳,“謔!今天家裏怎麽這麽多人。”


    “是……靜靜姐吧?”安安略顯局促地招了一下手。許亦靜眉頭皺起來,試圖調取記憶,“靜靜姐?誰這麽叫過我來著?”


    “我是安安。”


    “安安?!”許亦靜成功調取了自己的記憶資料庫,咋唿道:“你都長這麽大啦!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好像剛小學畢業吧?我的天啊!我都這麽老了麽?!”她扒拉我,“是不是啊?你是哪年帶她來學校玩來著?06年還是07年來著?”


    “不記得了不記得了。”我心裏很煩,所以覺得許亦靜此刻的聲音特別聒噪。我不想聽她說話,我不想跟安安討論她的陸任,“安安,你把你的事跟許亦靜說說,她主意多。”


    “什麽事啊?”許亦靜問我。


    “你問安安。你們倆要是不想聊就看看電視,總之先別來吵我,讓我靜靜。”我一邊說著一邊衝進了自己的屋裏,關上門,扭上鎖。


    我聽見門外許亦靜問安安:“她這是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啊,剛才還好好的。是不是跟姐夫吵架了?”


    “姐夫?!哪冒出來一個姐夫?”


    “就是……叫林江南。他人呢?走了?”


    “林江南怎麽成你姐夫了?臥槽!我這大半天不在究竟都錯過了些什麽啊!”許亦靜驚訝的嗓子差點劈了。


    我抓過枕頭來蓋在自己頭上,不管用,於是把耳機塞進耳朵裏,胡亂地點了首歌放。耳機裏,林誌炫華麗而悠揚的聲音傳來,蓋住了許亦靜的聲音。


    迴家時黎明快醒了,小路也不那麽曲折


    不覺得自己在開車,彷佛是被晨光帶著


    你一路哼著那首歌,我打著節拍輕輕和


    無論是聽你講什麽或陪你做什麽,永遠是不膩不累的……


    這是2015年的最後一天,我和林江南從潭柘寺迴來的路上反複縈繞在我腦海裏的旋律。後來我找到這首歌了,把它放進了我的歌單。


    它的歌名叫《這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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