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演結束後,餘切陪張儷走了最後一轉。


    他先送張儷迴家換衣服,然後在底下等著。張儷的家確實就在省劇院的對麵,不愧是幹部家庭。如果是再過了三四十年,恐怕一個小地方的燕大生,很難讓她家裏覺得滿意了。


    期間,張儷的家裏出來了一個中年女性,想招唿他進去,“餘切?你就是餘切?”


    被張儷硬扭迴去了。


    “餘老師,你再等等吧!”


    張儷又出來,還是換迴了那一套碎花裙,她把白天的紅色方巾也帶出來了,攥在手上,拿給餘切。


    “張儷,給我幹什麽?”


    “你拿著,也不要想什麽,也不是什麽信物,就當是你來蓉城,我們家卻沒有照顧好你的道歉!畢竟,我們兩家也算是世交。”


    張儷把耳朵上的頭發捋到後麵,抬頭忽然笑著說,“他們要我把你硬是請進來,我說算了,還把他們攔住,騙他們說和你轉轉,給我們倆留下空間……現在不知道在家裏怎麽說我呢!”


    餘切接過她給的方巾,說實在的,不知道迴她什麽。


    這八十年代的便宜老婆,確實為他考慮,不會說自己配不配一杯咖啡,也不會出八個瑞士卷的題來考他。


    隨後兩人就在劇院前的這條兜圈子,走著走著,張儷才開始解釋,“剛才那個是我媽,是她以前和我說到你的,但她也是才見到你,她就跟我說,快請你進來啊……”


    餘切說:“我下次來蓉城,一定拜訪。”


    張儷又問:“餘老師,我上午說的話你相信嗎?我肯定可以去京城!”


    “我信你。阿萊打聽你的消息……他告訴我,你雖然年紀小,卻做了很多事,也很堅強,大家都很喜歡你。”


    張儷聽到餘切說的“堅強”兩個字,歎了口氣:


    “戰旗歌舞團是個大團,我隨著她走南闖北,很多地方都去過,但是下了舞台,我還是最喜歡在家裏麵,我很少離開這一條巷子,雖然不長,但是也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想起來很高興……”


    這些事情,大多是她更小時候的故事。因為張儷十二歲之後就開始進團當演員,她自己的想法變少了,而是服從於集體的安排。


    張儷這個人可以算是“嬌生”,卻不“慣養”,既有主見,又肯聽從安排。


    這可能促使她產生了某種對自由的潛在向往,而餘切的到來,恰好成為了觸發的關鍵信號。


    她在這停下,也說,“我畢竟想了很久,終於見到了,有種解脫的感覺,但解脫還是要自己找的。餘老師,謝謝你。”


    今晚上似乎是張儷的自我陳述,她不僅在告訴餘切,也通過這種方式,解釋她自己來給自己聽。


    這條路也走到了盡頭,餘切以為張儷會領著他再走迴去,但並沒有這樣,她隻是最後重述了一遍:“餘老師,我會來找你的。”


    這話說的是一定要再見嗎?


    餘切堪稱是悵然若失。


    恐怕隻有八十年代才有這種相親局吧。


    他迴去問情聖阿萊,那一句“會來找你”是什麽意思?


    阿萊解釋:“她個性比較強,覺得自己能憑本事來——你不是因為考上燕大才顧慮這顧慮那的嗎?她也能。”


    “你說她也考燕大?”


    “餘老師啊,那就有點太難了!我是說,她靠自己的本事,用其他方式來京城。”


    “阿萊,咱們去一趟京城,那不是就買一張票,開一張證的事情嗎?”


    “自然是體麵的來,不是硬著頭皮來。你這個心靈棲息地,倒讓我想到了她們借的那本書《紅樓夢》,我知道你沒有細看《紅樓夢》,那裏麵第七十迴,薛寶釵作了一首《柳絮詞》,‘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薛寶釵借這個表達掙脫命運束縛的決心,但畢竟是‘柳絮’,哪怕是上了青雲也掙脫不了……”


    “然後是……然後是……”


    說到這裏,阿萊忽然明白了,他張大嘴巴望著餘切,“你那個張儷和薛寶釵好像!”


    “哪裏像了?”


    “首先是人生經曆上,她們就很接近!薛寶釵少年老成,並沒有什麽少女時代。曹雪芹從《柳絮詞》到水仙庵祭奠金釧兒再到《荊釵記》,讓金釧兒穿著‘薛寶釵’的衣服下葬,就是在暗示這件事情,薛寶釵的感情,她的天賜‘金玉良緣’注定不幸運。”


    阿萊越說越急,越說越快,“張儷不也一樣嗎?很小就去了文工團,又有個未婚夫,偏偏沒有立刻接受她……”


    “阿萊,是我的錯,但我不至於是賈寶玉吧?”


    “賈寶玉比不了你,賈寶玉是不好不孬無用也無害的社會多餘人,一個純粹的二世祖,你不是。”


    “那張儷呢?”


    “張儷攔住了自己家人,說以後來找你,我看她比薛寶釵寫寫詞發牢騷,還是要再強一點。”


    餘切聽完了全部分析,卻說:“阿萊,我發覺我處理不了感情,受不了什麽女人的恩,更不要提心靈棲息之地,你有沒有什麽主意給我?”


    “你不用擔心,格薩爾王隻管舞刀弄劍,他卻有十三個老婆!等你去了燕大,又是另一番天地了,隻是不要忘記了,你的革命戰友阿萊!”


    “還有等待著你的張儷。”


    餘切登上去首都的火車,他沒買著硬臥,而是三天兩夜四十多個小時的硬座,這當然也已經很不錯了,畢竟一些人是站過來的。


    蓉城到首都的路線相當熱門,一些人提前半個月買也沒票,部分臥鋪也並不出售給普通旅客。


    火車的軟臥車票,要憑借單位開具介紹信,並且乘坐人員是某些高級職稱以上,才能買到手。


    比如團級的軍工專家,手持北方工業兵器的介紹信,卻根本買不到軟臥票——鐵老大並不認這個名頭。


    於是乎,汗味、煤味和煙味,困倦、疲憊和沉悶,隨著火車顛簸起伏,硬邦邦的座位硌得人腰酸背痛,幾乎沒有沒有哪一刻是舒服的。


    窗外寒風唿嘯,但車廂裏卻燥熱難耐。幾天都是無休止的車輪聲和低聲的抱怨,還有車窗外黑暗無聲流過地山影。


    這一趟下來,啥靈魂的棲息地、格薩爾王,十三個老婆,薛寶釵,餘切全都忘記了。


    但是,他辦完了各種手續,重新躺在了燕大宿舍的床上,得到了片刻寂靜,他又想起自己來過蓉城了,當然還有那些事兒。


    這就是所謂的心靈棲息之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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