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三安裏,每每薛靜安和平安聊話,薛常安保持沉默。


    她和薛靜安從小比到大,平安迴來了,她們兩人之間這才少了摩擦,可是,這並不意味著她們和解,而是她們都知道,再爭,再鬥,也越不過平安去。


    一開始,她看薛靜安按捺著性子,和平安扮姐妹,她就是想看看,薛靜安能裝多久的好姐姐。


    然而如今,過了這麽久,薛靜安卻沒對平安暗地裏做什麽,竟開始替平安著想,真把自己當姐姐了。


    薛常安隻覺得,如此假仁假義,卻不定能在戲本子裏看到,真是有趣。


    抱著這種心情,她從未與薛靜安、平安靠近,總是遊離之外的。


    就算平安對玉慧說她是她妹妹,又怎麽樣,不過是迴敬玉慧的話罷了。


    丫鬟紅葉給薛常安揉搓膝蓋,她小聲說:“這都三天了,瘀痕還沒消完,姨娘太狠的心,從前就如此……”


    薛常安沉默。


    這還是好的,她十歲的時候,和玉慧郡主遇到,被玉慧郡主諷刺了一頓,小孩心性氣不過,她沒忍住以言語,迴刺了玉慧。


    那一迴,王姨娘恨她管不住嘴,若得罪郡主,隻怕更惹得馮夫人不喜,所以她不止罰她跪,還讓她一遍遍扇自己巴掌,一遍遍認錯。


    她若扇得不重,自有老嬤嬤來扇。


    那次後,她足有三日沒法出門,縱然臉上的浮腫消失了很久,卻又好像一直存在。


    薛常安抬手,輕摸臉頰。


    她是姨娘養的庶女,即使有國公府這麽高的門楣,不得大太太重視,若不夠出眾,這輩子,又能指望什麽?


    而她好不容易長成,在容貌上壓過了薛靜安,平安迴來了。


    薛常安扯了扯唇角,算了,至少這個姐姐迴來後,她得以進宮伴讀,別的她就不多想了。


    紅葉剛給薛常安揉好了膝蓋,外頭,傳來彩芝的笑聲:“三姑娘,二姑娘有事來找你呢。”


    薛常安連忙示意紅葉把褲腿拉下來,隻是下一刻,彩芝就帶著平安,走進了她房中,兩人都看到了她腳上的瘢痕。


    薛常安不自在地縮起腳。


    彩芝說:“二姑娘要寫信,正好有個字不大好,大姑娘正好和太太進香去了,隻能來找三姑娘了。”


    平安也沒提方才看到的,叫了薛常安一聲:“妹妹。”


    這般無視,讓薛常安好受點,她生平最不愛旁人的關愛問候,她都挨過來了,再聽這事後的一兩聲安慰,又有什麽用。


    於是,薛常安被紅葉扶著,到長桌一旁的寬紋椅坐下,平安也坐在一旁。


    桌案上,都是四書五經、女戒、女論語,擺得整整齊齊,前頭平安送的小龍舟,被隨手擱在一本書上。


    看著就是很不愛惜。


    薛常安瞥了眼平安,平安分明看到了,卻不以為意,好似送出去的東西如何,與她也沒什麽關係。


    真不知道,這個姐姐的性子,到底是冷,還是熱。


    自然,薛常安心裏再如何想平安,也不會在彩芝麵前露半點。


    她問平安:“二姐姐,你想問哪個字?”


    平安:“龍。”


    “龍”字對一個初學寫字的人來說,確實複雜了點。


    紅葉拿來紙筆,薛常安提袖落筆,她寫著寫著,一撮惡意突的冒了出來,她故意在龍字右邊的三道橫裏,多加了一道。


    反正這裏除了她,沒人看得懂字。


    平安拿到了一張大大的“龍”字,她認真地看著它,研究了好一會兒,幹脆將自己要寫的信件,鋪開在長桌上。


    她的字相對日常女子所用的簪花小楷,大得多,每一個橫折都圓滾滾的,能掐住玩似的。


    薛常安不用刻意偷窺,就能直接看到她在紙上寫的內容,是她來京城後所見所聞。


    這封信,應該是要寄迴皖南的。


    薛常安心道,這個二姐姐真傻,皖南算什麽地方,迴了公府,理應和那邊斷了,不然得惹馮夫人不喜。


    但平安握著筆,寫得很認真,好像這是什麽國家大事,是要呈送到皇帝那的。


    薛常安閑來無事,不由撐著手肘,看她寫。


    平安正在寫前幾天看龍舟的事,才寫到第二個龍字,她張開五指,小小歎了口氣。


    太複雜了。


    再寫到龍舟,她筆鋒一轉,畫了一隻小船,十分簡單的勾勒了一圈,卻和案上核雕小船一模一樣,惟妙惟肖,別有意趣。


    薛常安想,其實她畫畫還不錯,至少比寫字好看多了。


    這時候,平安寫完了龍舟的事,翻了一頁紙,又畫了兩個簡單的小人兒,其中一個寫上頓頓的“姐姐”,另一個寫上圓圓的“好妹妹”。


    薛常安趕緊收迴目光,好妹妹?她對她有做過什麽好事?還有,誰在乎她怎麽評價自己?


    這時候,平安寫完了,她嘟起嘴唇,吹幹了墨水,心滿意足地收了起來,對薛常安說:“我走了。”


    薛常安這才又看她,說:“嗯,走好。”


    紅葉站在門口,眼巴巴看著兩人離開,羨慕:“大姑娘被大太太帶去進香,約摸是相看人家去了。如今她既有在宮中伴讀的經曆,又肯親近二姑娘,太太看在眼裏,自然開始看重她。”


    薛常安冷笑:“你若想,你就去春蘅院,讓二姑娘收你進房,別在這陪著我吃苦受罪。”


    紅葉趕緊跪下:“姑娘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的,隻是若姑娘和二姑娘關係好點,總歸不虧的。”


    公府的仆役們都知道,隻要對二姑娘好,就是好事,單說怡德院那個劉媽媽,鎮日給二姑娘做蜜餞糕點,太太就封了好多銀錢送去呢!


    劉媽媽說這是本分,不肯收,老太太還替她收下了,這種事不管心意情誼是否真假,傳出去多好聽啊!


    薛常安不想說話,拿起一本書瞧了起來。


    到了黃昏,突的,紅葉急匆匆迴來,滿臉含笑:“姑娘,我們明天起,就搬去聽雨閣!”


    薛常安一愣:“什麽?”


    聽雨閣在明蕪院的對麵,離春蘅院也不遠,但搬出去便意味著,薛常安不再歸王姨娘管教,而是養在馮夫人名下。


    她第一反應,就是平安跟馮夫人說了,她膝上有傷的事,馮夫人許是猜到了,因此就讓她搬出來。


    那王姨娘會不會被馮夫人打發去莊子裏?


    薛常安一急,站了起來:“是不是二姐姐說的?”


    紅葉知道自家姑娘要強,最受不了被人知道自己被姨娘懲罰,便說:“我是去問過彩芝的,彩芝說,平安姑娘是說了一句話:想和三妹妹一起玩。”


    薛常安低頭,死死咬著嘴唇,又說:“就因為她想和我玩,我就得搬出去,誰想和她一起玩?”


    她語氣很重,不過紅葉卻覺得,三姑娘並沒有生氣。


    既是太太的命令,當晚,薛常安就把東西收拾得差不多,第二天,王姨娘冷眼看著她搬出去。


    那個眼神,好似在說:早知你是不可靠的種,當日吃滑胎藥就是了。


    倒也不是薛常安多想,這種話,她從小聽到大,此時竟也毫無傷懷,臨走的時候,她還是道了一句:“姨娘,日後莫要熬夜抄佛經,對眼睛不好。”


    以前,都是她替姨娘抄的。


    王姨娘擺擺手,懶得多說一句話。


    薛常安迴過頭,輕輕扯了下唇角,她其實還記得的,小的時候,王姨娘也會一邊哼著歌,一邊給她紮頭發。


    …


    聽雨閣外種了一排芭蕉,落雨的時候,滴答聲不絕於耳,便由此命名。


    這日是晴天,夏日芭蕉長得好,綠汪汪的。


    薛常安才帶著丫鬟們把東西放好,她站在聽雨閣正中央,有些怔忪,她真是平安口裏的好妹妹麽?不然,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完全可以不用理她的,她又不像薛靜安,整日往她跟前湊。


    突的,身後一陣輕輕叩門聲傳來。


    薛常安迴過頭,平安扶著門,她兩汪清泉一般的眼望著她,一隻小手朝她招了招,道:“妹妹。”


    她叫她:“出來玩。”


    …


    平安記得,在皖南,找小孩玩,或者找上門,或者隔著牆嚎一聲。


    當有誰被醉鬼爹揍了,就趕緊集結好多好多小孩,都去叫她,得把她叫出來。


    小平安總跟在張大壯後麵,她一邊跑,一邊喘氣,弱弱的聲音,淹沒在一群小孩的喊叫聲裏:“二妞,出、出來玩。”


    “出來玩!”


    因為被打,真的很疼。


    …


    太壽宮。


    裴詮同元太妃請安。


    元太妃向來清苦的麵龐上,又多了幾分愁容:“如今薛家平安迴來,你也參政了,昨日,陛下找我談了你與薛家的指婚。”


    裴詮愣了愣,雖然已料到就在最近,但聽到這話,就如一個石子掉到池中,驀地波動起漣漪。


    這倒有些新奇的感受。


    所謂成家立業,是得放在一起談的,不過,萬宣帝是越過了張皇後,親自找元太妃的,態度恭敬。


    想來將來史書記載萬宣帝為弟弟張羅,也是一段佳話,就是張皇後那邊又是積怨。


    裴詮垂眼,聽元太妃說:“這門婚事,算不上頂好的。”


    十幾年前,萬宣帝指婚時,顯然隻想讓豫王做個閑散王爺,一世不愁富貴。


    永國公府好就好在軍功發家,爵位世襲罔替。


    當年公爺薛瀚在都察院品級不高,但萬宣帝已算好,等裴詮大婚,薛瀚定已當上左僉都禦史,手握督查百官之權,名聲清貴。


    但也有不好的,第一代永國公隨聖祖打天下,忠心耿耿,交出兵權,且定下薛家祖訓:薛家後人隻可從文,不能從武。


    所以,永國公後人改去讀書,於兵部的人脈,全都消磨殆盡,沒能續上。


    到如今,薛家大爺薛鑄讀書十分勉強,在新山書院是年紀偏大的那一批,靠著祖蔭,會試考了兩次,次次落榜。


    二爺薛鎬更是一竅不通,整日鬥雞走狗,遊手好閑。


    永國公府的落敗,幾乎是可預料到的,這也是從前裴詮漠視的緣故。


    元太妃與兒子見得不多,卻很能理解裴詮的心情,他從小過得並不順遂,對屬於自己的東西,絕不會漠然不管。


    既然漠視,就是不喜,就算如今因玉慧的冒犯,罰了玉慧,也是維護豫王府的體麵。


    元太妃歎氣,說:“陛下問了我,要不要將婚期定在半年後。”


    裴詮身形不動,不著痕跡地握了下指頭,他聲音淡淡的:“母妃的意思是?”


    元太妃:“我想著,你從前也不太看得上薛家,便先替你迴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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