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秦老夫人就不太愛笑,這幾年更甚,便是念了佛法,小輩中也沒有不怕她的。


    因此,她唇角弧度不大,鼻間吃的一聲,眉間的褶皺微微鬆開,少見地帶了點慈和。


    馮夫人呆住,薛瀚率先反應過來,也跟著笑了起來:“原來平安是嗅到了藥味,這孩子是個有靈性的。”


    秦老夫人竟也點了下頭。


    見母親不是責怪平安,好似還有些滿意,馮夫人心裏的大石頭終於放下了,又聽秦老夫人又說:“既然平安迴來了,就得常與別家走動。”


    這迴,馮夫人既欣喜又是激動,她原以為挑剔如老太太,會把平安拘在家幾個月,先教好各種禮儀規矩,再帶出去。


    馮夫人忙說:“我知道的,母親,明天,不,後天就開個洗塵宴如何?”


    秦老夫人:“你決定。”


    這時,老夫人房中的大丫鬟打簾兒入門:“老太太,藥好了。”


    薛鑄上前一步,說:“祖母,孫兒侍奉祖母用藥。”


    秦老夫人哪裏不知,子孫輩在她跟前沒有個自在的,她本也沒讓他們久留的意思,茶都沒上。


    她看了眼平安,擺擺手,打發他們幾人:“行了,我該休息了,平安剛迴來,你們都去你們母親房中,再好好認認。”


    馮夫人露出一個笑容:“是,母親。”


    …


    子孫離去後,怡德院又恢複了一貫的清冷。


    大丫鬟雪芝端著藥走來,用調羹攪了攪,服侍著秦老夫人吃完一碗藥。


    秦老夫人方問雪芝:“你覺得怎麽樣?”


    雪芝想了一下,說:“從前我帶過二姑娘玩耍,方才見著二姑娘,既嚇一跳,又高興,她竟與從前生得差不離,一樣的俊俏。”


    秦老夫人低低說:“也與從前一般,不怕我。”


    年紀越大,時間分隔的棱角也就越鈍,十年前的事,與去年的事,好似沒什麽太大區別。


    當時一團雪人般的小平安,曾經抓著她的袖子,也不管她冷著一張臉,直到被奶嬤嬤匆匆抱走,也一直盯著她。


    好像要和秦老夫人玩一樣。


    隻是,當年平安不怕她,是還小,如今平安不怕她,是初來乍到。


    永國公府大,從前老二、老三還沒分家,家中亂,旁支也遠沒有如今簡單,秦老夫人作為長房宗婦,生生捱到近五十,才卸下擔子,全權交給媳婦馮氏。


    管過頭了,別說孫輩都不敢親近她,就是薛瀚,馮氏,一樣畏她。


    就說方才,她多問平安幾句,所有人就安靜如鵪鶉,馮氏更是以為她要做什麽似的,又急又擔心。


    隻是,她確實也帶了幾分故意,去試探平安,在這京中,可比不得皖南,尤其平安還有一樁婚事。


    而這孩子的迴答,倒也有趣。


    人人羨她長壽好命,富貴無數,安享天年,可如今,到底藥湯不離身,才吊著這口氣。


    藥麽,自然是苦的。


    …


    卻說馮夫人的春蘅院中,早早掛著八角紅宮燈,搬來幾十盆迎春、杜鵑、吉祥菊、百合花……五彩繽紛,姹紫嫣紅,院中各個丫鬟,也穿紅戴綠,喜氣洋洋。


    兄弟姊妹幾人,皆坐在平安對麵。


    排大的自然是長兄薛鑄,平安叫了聲:“大哥。”


    薛鑄點頭微笑:“二妹妹,你的禮物前陣子我就叫人備好了。”


    平安想,張大壯出遠門歸來,也會給她帶禮物,所以,她的親人“出遠門”這麽久,給她帶禮物,也是尋常。


    她點點頭。


    薛鎬忙冒頭,說:“我是二哥,你知道的,嘿嘿。”


    平安當然知道,這一路上,薛鎬常和她搭話,二哥是一個話很多的人。


    接著是姑娘,薛家這一房就三個姑娘,除了她,就是薛靜安、薛常安。


    薛靜安是她的大姐,麵容柔和,說話細聲細語,薛常安則是她的妹妹。


    比起對哥哥姐姐,“妹妹”讓平安更為新奇,她以前沒有妹妹,而薛常安隻比她小三個月,相差並不多。


    見平安那雙澄澈的眼瞳一直盯著自己,薛常安笑了下:“姐姐,怎麽了?”


    薛常安與薛靜安都沒有養在馮夫人這兒,與馮夫人關係淡薄,十年前平安被拐走時,她才三歲,都不記得了。


    不過,對這個突然歸來的姐姐,她的情感,與薛靜安差不了多少。


    以前她隻和薛靜安比,好歹比薛靜安好看,今天看到薛平安,她就知道,自己比薛靜安好看,不再是優越之處。


    因為平安比她們兩個,都好看。


    薛常安也早就習慣,要去博取長輩的關注,所以剛剛很可能即使會惹馮夫人厭惡,她還是開口了。


    反正馮夫人對她們這些庶出女兒,從來如此。


    隻是平安的迴答,竟然很巧妙地化解了問題,細細思來,還有一絲禪意,難怪向來不苟言笑的祖母都動容了。


    剛剛一路上,薛常安心想,莫不是這個姐姐,其實很聰明?


    所以此時,薛常安慢慢警惕起來,藏在袖子裏的手,也緩緩攥緊。


    下一刻,隻聽平安語帶好奇,她眨眨眼:“再說一次?”


    薛常安:“嗯?”


    馮夫人也有點不解:“是讓她把剛剛說的話,再說一次?”


    平安點點頭,發上綢帶跟著動了動。


    馮夫人瞅了一眼薛常安,薛常安也莫名,說得便慢了很多:“姐姐……”


    平安:“嗯!”


    薛常安:“……”


    光聽人家叫姐姐,不太公平,平安認真地補了一句:“妹妹好。”


    子女之間和樂,上首的薛瀚撫須,笑得眯眼,馮夫人那心都快化了,巴不得把子女都趕走,好好和平安說會兒體己話。


    薛靜安察覺到馮夫人心急起來,便說:“二妹妹今日剛迴來,也累了,要不敘舊等來日?”


    馮夫人忙說:“是這個理,你們先迴去吧。”


    薛瀚便帶著四個孩子離開,春蘅院裏,馮夫人這迴總算能拉著平安,怎麽也看不夠似的,又摸摸肩膀,摸摸後背。


    是單薄了一點,但張家把她養得很好,這一點,馮夫人得承認。


    一時,她心中又酸又疼,平安迴來前,她都在想什麽啊,她居然會怕孩子真如秦老夫人所說,沾染鄉間習性。


    假如平安真在鄉間學了一身壞習慣,那也是她的心肝兒平安,她虧欠都來不及,怎麽能擔心不好格正?何況平安如今別說壞習慣了,身上的氣度不輸靜安、常安,這就足夠了。


    再者,她居然會怕和孩子生疏!


    這可是她身上懷胎十月掉下的肉啊,如何寶貝都來不及,何來生疏?


    到底是關心則亂,越想越亂。


    馮夫人將平安抱入懷裏:“我的兒,為娘實在想你,都怪我,為什麽那麽疏忽大意,我好恨……”


    平安靠在馮夫人懷裏,一樣是溫暖的,柔軟的。


    她抬眸,看著馮夫人,然後緩緩抬起手。


    馮夫人是直到她細嫩的手指,觸到她臉頰上的淚痕,才反應過來,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平安在給她擦眼淚。


    她聲音輕輕的,說:“娘,不要傷心,我不是野孩子。”


    平安不是被親生爹娘拋棄的。


    這一天,他們找到了她,他們也很想她,想和她一起過好日子。


    所以,他們會一起過好日子的。


    馮夫人一愣,下一瞬,眼淚更為洶湧,一滴滴地墜。


    …


    豫王府。


    豫王府位於太平街,不比永國公府小,比永國公府的雅致小調,王府內金碧輝煌,五脊殿大開大合,飛簷鬥拱,玉砌石柱,雕梁畫棟,非皇宮無可比擬。


    然而如此近乎逾製的建築,卻是陛下當年親自欽定的。


    而豫王府,也在豫王裴詮出生前就造好,不同於陛下膝下的皇子等成年成婚才出宮建府,豫王甫一出世,就出宮封王。


    豫王之特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隻是,這偌大的府邸裏,如今卻隻有一個主子。


    劉公公躬身,腳步匆匆,來到書房,他小聲地推門而入,屋內漫開一股苦藥味,身量頎長的少年,正一手端著燭台,微微抬起手臂。


    他背對著門,瞧掛在牆上的畫。


    這是剛複原的前朝大家《虎》的原跡,畫中老虎栩栩如生,唿之欲出,它站在山石之中,探出前爪,俯視山下,雙眸熠熠,暗含兇怖,仿佛一個眨眼,它便要衝下來,撕破觀者的喉嚨,血流千裏。


    聽見推門聲,少年緩緩擱下燭台,明亮的燭光,隨著他的動作,描摹著他眉眼、顴骨、下頜的線條,陰影山巒般幢幢。


    劉公公低聲:“王爺……”


    裴詮側了側身。


    燭光搖曳,便看他墨色長眉斜長入鬢角,沉夜般濃黑的眼眸,似水暈開般淡的唇,這是一張華貴,卻又傲慢冷漠的臉,極具攻擊性的俊美。


    他眼底的沉冷退了幾分,斂起那種攻擊性,好似方才隻是欣賞畫作被擾而不悅,此時,麵上再不分喜怒。


    他問:“怎麽了?”


    劉公公愈發恭敬,把頭低得更低了:“迴王爺,那位薛家姑娘,今日從鄉下迴來了,後日就是洗塵宴,已將請帖送到府上。”


    裴詮拿起桌上的剪子,輕輕剪掉燭台蠟燭的燭芯,燈光一晃,倏而又滅了,屋中一下暗了一半。


    少年方才眸底似乎閃爍了一下,又似乎從來沒有變。


    他從鼻間短促一笑,音色微寒:“怕不是公府為了婚約,找來的贗品。”


    劉公公卻連笑都不敢,何況置喙,他隻在不知不覺間,後背冷汗浸透了衣裳。


    他知曉,永國公府哪裏敢找贗品來糊弄王爺?那怕是不要命了!


    自然,殿下是對這門婚事,毫不在乎,不管是真品還是贗品,殿下怕是都不會在乎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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