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怎麽樣了?”


    胡千麵被塗玉安馱著匆匆趕來清秋殿,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先問及譚聞秋的安危。


    其實譚聞秋雖然暈倒,但並無大礙,隻是體內兩種意識交織爭鬥,又加之褪鱗失敗的舊傷發作,才被小蠻封鎖穴道強製昏睡了過去。


    胡千麵才是受傷最重的。


    他連人形都維持不了了,渾身的皮毛脫落了大半,身上焦黑一片,露出了血淋淋的肉,脊背上幾處傷勢較重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


    塗玉安擦擦汗,小心翼翼地把狐狸形態的胡千麵放到地板上,一個不察牽動了他的傷口,讓胡千麵發出獸類的嗚咽。


    “殿下無礙,一切等她醒來再說。”白珠兒從屏風後轉了出來。


    屏風後是皇後的床榻,譚聞秋眉頭微皺,正在沉睡。


    苟忘凡出宮關注各方動向,不在殿內,除了她,主事的妖便是胡千麵和白珠兒,但是胡千麵這時重傷,隻有白珠兒能頂上。


    今日的事太過突然,除非譚聞秋醒來親自下達指示,任何妖都不敢輕舉妄動。


    “珠兒奶奶,您快為師祖診治診治吧。”


    塗玉安袖子裏鑽出一個毛茸茸的白色腦袋。


    商憫擔心地蹭到胡千麵身邊蹲著,拿鼻頭碰了碰胡千麵的傷口邊緣,本想著安撫,沒想到力道沒掌握好,把胡千麵疼得一個哆嗦。


    塗玉安趕緊把商憫拎走,“不會照顧就別照顧了,你照顧好自己就不賴了!”


    商憫佯裝委屈地縮在一旁,看看胡千麵,又看看白珠兒。


    “放心吧,你師祖死不了。”白珠兒語氣很沉穩,“子鄴大人出手有分寸,這些傷看著嚴重,實際上都是皮外傷,肺腑無礙,傷就好治。”


    商憫愣頭愣腦地問:“好治,那珠兒奶奶怎麽還不給師祖治?”


    “你個笨瓜,沒藥怎麽治?”白珠兒不悅地皺眉,“碧落趕迴去取藥了,今日宴會,我身上可沒帶藥箱,況且這傷不是人類的凡藥能治好的,得找木成舟取人丹。”


    “哦哦。”商憫垂頭喪氣,喃喃,“是我修為太低了,沒有辦法為殿下和師祖分憂……”


    白珠兒審視了商憫片刻,忽而麵帶微笑地對躺在地上的胡千麵道:“你有個好徒孫,就是他腦子不太活絡。”


    “小滿確實是個好孩子,腦子不活絡也不是大事,他年齡還小呢,以後慢慢教著就是了,所有妖都不是一開始就通曉人類常識的……珠兒姑姑別對小滿太苛責了。”塗玉安拐彎抹角地維護乖徒兒。


    白珠兒笑起來的時候就像帶了一層溫和的假麵,哪怕不了解她的人,也一眼能看出這是客套虛偽的笑。聽了塗玉安的話,白珠兒收起了微笑,麵無表情時反而讓她的神情顯得更自然平和了。


    “也是,畢竟是個行事不周全的孩子。”白珠兒狀似自言自語。


    商憫心下一凜,暗生警惕,表麵隻做懵懂狀。


    “珠兒姑姑,小


    滿這孩子做錯什麽了嗎?”塗玉安眉頭一皺(),不解道。


    好師傅3()3[()]『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多謝你替我問。商憫用疑惑的目光看著白珠兒,等她開口。


    “你見過子鄴,不會不知道他是我們的人,他出手,必不會傷及胡千麵性命,哪怕沒有你,他應該也能找到機會逃走,就算逃不走,也總有後手在的。”白珠兒走到商憫身側,帶來一陣令人眩暈的毒物氣息和苦澀的藥香。


    她俯身摸了摸商憫的腦袋,沒管商憫把耳朵耷拉得緊貼在後腦上,“可是你一幫你師祖逃走,這件事性質就變了。”


    白珠兒冷冷道:“人族會知道,世上有不止一隻妖!他們會猜到還有一隻妖藏在殿上,他們不僅要殺你師祖,還要找到你,殺了你,進而找到所有藏身人群中的妖,殺了我們!”


    商憫渾身一抖,麵目驚色,一半是裝的,一半是來源於自己的真實反應。


    塗玉安同樣大驚失色,他趕緊替乖徒解釋:“珠兒姑姑,小滿是無心的,那樣的情況,他怎麽來得及反應啊!子鄴大人發難突然,小滿被嚇到了……”


    商憫失魂落魄道:“怎麽會這樣,我做錯了,這可怎麽辦是好……”


    她惶恐無助地緊貼塗玉安,害怕地望著白珠兒,又看著屏風後沉睡的譚聞秋,抓耳撓腮一陣子,強撐著道:“等殿下醒來,我向殿下認錯。”


    “好孩子,小滿。”白珠兒深沉的眼眸裏情緒藏得極深,“你擔憂胡千麵,這沒有錯,但我希望你幹任何事之前,都好好地思慮好後果。”


    地上的胡千麵咳了兩聲,有氣無力道:“好了,珠兒,小滿不是故意的,他……”


    “我知道你維護他,但恐怕你是太維護他了,讓他始終長不了記性。這個道理,我要說明白。”白珠兒盯著商憫,“小滿,你可知你錯在了何處?”


    商憫這下真的汗毛倒豎了。


    譚聞秋說過,妖族中,學人類那套學得最好的是苟忘凡和木成舟,可是在商憫看來,白珠兒更在他們之上!


    她沒想到白珠兒竟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迴過神了,其他妖心係殿下,因這變故六神無主,可是白珠兒格外冷靜,更可怕的是白珠兒的思維居然與商憫的思維完全同步。


    連胡千麵和塗玉安都沒及時想到那一層,白珠兒卻想到了。他們被“白小滿”相救的感動所蒙蔽,白珠兒則跳出了感情,直接看到了核心。


    商憫下一瞬就產生了一個恐怖的想法——白珠兒懷疑她了,她在詐她!


    商憫太陽穴抽痛,不自覺口幹,用盡全部的急智猛然捕捉到了關鍵。


    白珠兒剛才說:“就算逃不走,也總有後手在。”


    後手!


    胡千麵其實是有後手的!


    這意味著就算胡千麵被子鄴當場斬殺,他也依然能活著,關鍵就在於這個後手……商憫如醍醐灌頂,思維霎時開闊。


    白小滿天賦神通為魘霧,蘇歸天賦神通是蜃夢,每隻妖都有天賦神通,那麽胡千麵的天賦神通是什麽?


    ()忽然,商憫想到了小蠻。


    小蠻具備本命劇毒,但是本命劇毒是蛇類本身就有的,不是成為妖後修煉的。小蠻的天賦神通,應當是蛻皮保命。


    被斂雨客一擊切成兩半,小蠻依然保住一條性命,隻是元氣大傷,這遺蛻替命之術,才應該是小蠻的天賦神通。


    那小蠻拜入胡千麵門下,而不是拜入同為毒物的白珠兒門下,就不僅僅是因為白珠兒事忙這個簡單的理由了。


    胡千麵和塗玉安都想拜托蘇歸教導白小滿魘霧,原因是他們神通相似,隻是最後未能成事。若小蠻和胡千麵天賦神通也相似相通,那麽她拜入胡千麵門下豈不是順理成章?


    否則,為何偏偏是胡千麵,而不是苟忘凡木成舟或別的妖?


    胡千麵極有可能也有替命神通!所以他根本不怕被殺,也不怕死。


    因此子鄴指認胡千麵時,他沒有任何不甘和絕望,當場就配合了子鄴的指認!商憫當時還震驚於胡千麵對殿下的忠誠,現在看,他壓根就是心有底氣,萬事不慌。


    大意了!商憫心都在微微顫抖。


    她了解妖,但是沒有完全了解,她知道白珠兒危險,但是沒有料到白珠兒如此聰明,如此敏銳。


    白珠兒在試探“白小滿”!


    她的天賦神通又是什麽?


    她懷疑白小滿是真冒失還是假冒失,還是在試探白小滿知不知道胡千麵的天賦神通?


    -->>


    妖族的天賦神通,不應被外人所知,這就像人通常不會告訴別人自己的私房錢藏在哪兒,哪怕關係親近,也不太會隨意告知。


    擺在商憫麵前的是一個嚴峻的問題。


    白小滿,知不知道自己師祖的天賦神通具體為何?


    他們關係那麽親密,胡千麵養著他教導他,他會不會將自己的天賦神通告知白小滿?


    如果他知道,那麽麵對白珠兒的責難就該誠惶誠恐認錯,說自己思慮不周,沒想起來師傅是有後手在的,好心辦壞事了。


    如果白小滿不知道,那麽他一定會很糊塗,很委屈,以他的腦袋瓜根本想不出白珠兒為什麽那麽嚴厲,明明他救了師祖立功了……因心中有困惑和委屈,再加上一直以來的缺心眼性格,他必然會多問一句:師祖的後手是什麽?我又不知道,怎麽能按照珠兒奶奶說的那樣思慮呢?


    可惜此時站在這裏的不是白小滿,是商憫。


    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假設白小滿不知道胡千麵後手是什麽,商憫就不能不多問一句……白珠兒已經把陷阱給挖好了,她都故意提及“後手”了,商憫不接這個包袱就會顯得刻意。


    白小滿是笨了點,就是由於笨,他才會垂直入坑,他迴避話題反而顯得聰明了,聰明人才懂避重就輕。


    商憫要答得聰明,也要讓自己迴答顯得不太聰明。


    她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斟酌隻在一瞬。


    “我知錯了,是我太莽撞了,我沒想到師祖有後手可用,隻顧著擔心師祖了,小蠻姐姐一直說子鄴


    大人他……我真的怕師祖會死。珠兒奶奶別罵我了,我以為、我以為我今天是個功臣……()”商憫耷拉著腦袋,神情消沉,眼中有委屈和茫然,眼角的餘光偷偷看胡千麵和塗玉安的反應。


    她正麵提及後手,但話又可以從兩方麵解讀。


    第一種是她知道胡千麵有後手存在但一時間沒想起來。


    第二種是她壓根不知道師祖有後手可用。


    兩種解釋,都說得通。


    胡千麵嘴巴一張剛想說話,白珠兒就蹲下來捏住了胡千麵的嘴,讓他收聲,塗玉安欲言又止地看著白珠兒,想出言製止又不敢。


    胡千麵瞪著白珠兒,朝她翻了個毫無威懾力的白眼。


    白珠兒喉嚨裏發出一聲氣音:“嗯??[()]?『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


    她眉毛一挑,與商憫平視,直接道:“小滿,你師祖,有沒有告訴你他的天賦神通是什麽?”


    商憫一瞬間倍感驚悚,腦殼都要炸了。


    她從未覺得離危險如此之近,她被白珠兒用一句話逼到了絕境!


    商憫身在妖族之中,行事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可是她仍不能規避危險,這種危險從一開始就存在,隻是她一直小心地繞開,使危險沒有被引爆。


    這份危險,來源於白小滿的過去。


    任商憫偽裝得如何真,與眾妖相處如何自然,她也沒法知道白小滿過往經曆的一些細節,她的弱點,是她經不起別人的盤問。


    她扮演的“白小滿”,從前沒有被人盤問的契機,也沒有這樣的場合,甚至不會有人去懷疑她,所以她順風順水。


    現在這份危險被白珠兒引爆了,契機到來了,她就是在盤問商憫。


    商憫心思急轉,眼神掃過胡千麵和塗玉安,一句話脫口而出,“師祖沒告訴我。”


    白珠兒眉梢一動,鬆開了握住胡千麵嘴的手。


    胡千麵用盡力氣嘴裏不幹不淨地咒罵:“你個四條腿的蜘蛛精,沒事就愛發神經,突然握住我嘴幹什麽?!都說了小滿不是故意的,我沒告訴他我可以舍尾替命,他冒險救我有什麽錯!你膽小怕被人發現就把氣撒在小輩身上,丟不丟人啊?活五百年越活越迴去了!小滿勇敢機智一心孝順我,我看你是嫉妒我有個好徒孫……”


    白珠兒臉一黑:“再罵一句試試,別想讓我給你治傷了!”


    胡千麵立刻閉嘴。


    要不是此刻是在清秋殿,商憫恐怕要虛脫倒地。


    白珠兒,好一個白珠兒。


    她思維不僅能與商憫同步,而且她也率先想到了皇帝剖心之事的諸多疑點。那心髒裏的蝕心蠱作不了假,能煉製這種蠱的人少之又少,她首先要往自己身上懷疑,往身邊人身上懷疑。


    胡千麵等人篤信一個事實——縱使弱肉強食,縱使妖族窩裏鬥,但是麵對人族妖不可能背叛妖。


    蘇歸和子鄴那種半妖另算。


    可是白珠兒一場盤問展現了她與眾不同的思維模式——妖可能會背叛妖,妖內部也可能出問題。


    ()她懷疑白小滿,這很不同凡響。


    她的思維很冷酷理智,商憫幾乎能猜到白珠兒為什麽會懷疑上她。


    因為在燕皇剖心事件中,商憫是極少數的直接參與者。


    姬瑯、胡千麵、子鄴、譚聞秋、商憫。


    連苟忘凡和姬麟都不算直接參與,因為他們的舉動沒有改變什麽,隻是在順勢而為。


    這五個人一排,子鄴和商憫就成了白珠兒的首要懷疑目標,她要先排除他們的嫌疑,再去懷疑別人。


    群妖之中竟有白珠兒這樣的存在。


    她深藏不露,也不在殿下跟前冒頭,沒有擔任重要官職,岐黃院醫者的身份比起太尉、將軍、司靈差了太多,她隻是發揮所長,煉蠱醫人。


    商憫不禁感到後怕。


    胡千麵和塗玉安對“白小滿”的迴護過於強烈,他們的話很難有什麽參考性,商憫能猜中正確答案,運氣占據多數,再來一次,如果她選錯,等待她的就是被群妖圍攻,乃至身死。


    推門聲傳來,一道黃色的身影快速來到白珠兒近前。


    碧落手捧玉瓶道:“師傅,人丹拿來了。”


    她獻上玉瓶,麵帶憂色地對白珠兒隱晦搖頭。


    白珠兒臉色驟變,渾身的氣息都陰寒了下來。


    她橫了胡千麵一眼,拿過玉瓶隨手把人丹扔在地上,人丹軲轆滾了老遠,她冷笑著看胡千麵表情猙獰地爬過去啃。


    塗玉安想過去把丹藥撿起來,不過商憫比他更快,她躥過去把丹藥捧進胡千麵嘴裏。


    一顆丹藥下肚,胡千麵長舒一口氣,身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地速度愈合了,無數小肉芽蠕動,傷處長出新肉。


    “胡千麵……”


    屏風後的床榻傳出微弱的聲音。


    胡千麵猛抬頭:“殿下!”


    他不顧傷勢就要過去,最後還是塗玉安把他拖到了譚聞秋榻邊,商憫緊跟著也趴在譚聞秋榻前了。


    白珠兒俯身道:“殿下,胡千麵傷勢需要時間恢複,苟大人在穩住群臣,有什麽事請吩咐我。”


    “把子翼叫來……皇帝死了,他需要登基。把他帶到我近前照顧,不能有絲毫閃失!”譚聞秋支起身體,蒼老的麵孔逐漸變得年輕,滿頭華發也褪去,“姬麟在何處?”


    “他率兵鎮守皇宮,金甲衛隨時供殿下調遣。”白珠兒道,“殿下,當務之急,是查清楚狗皇帝是怎麽死的,是誰幫了他。”


    “我知道。”譚聞秋閉了閉眼,隨後雙眼睜開,金芒電射而出,盯在白珠兒身上。


    白珠兒一甩衣袍撲通跪下,叩首認錯:“殿下,珠兒有罪!蝕心蠱丟失,我竟絲毫未覺,請殿下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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