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問一下你生辰的事嗎?”斂雨客停下研墨的動作,這些墨已經足夠商憫寫信了,“遮掩生辰,也是屏蔽天機之舉,你父親必然知道些什麽,就連譚聞秋也認為你父親才是武國的天命。”


    商憫沒急著繼續寫信,而是耐心等商溯給她寫來迴信。


    他們已經到了郊外的翠微湖了,月亮將要西沉,黎明就要到來。


    涼風吹拂,把商憫的焦灼與煩悶吹散,荷葉的清香和湖中的的蛙鳴給她的心境帶來了短暫的安寧。


    “我不問,是希望父親能主動告訴我。”她雙手抱胸,感覺有些疲累,“他和姑姑總把我當孩子,他們培養我、器重我,認為我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但暫時還不是一個合格的王。在其位謀其事,他們一向覺得作為王的事是我父親需要考慮的,而我隻需要學習並了解少許,不需要了解全部。”


    “你叫商溯父親,不叫他父王。”斂雨客溫聲笑了。


    商憫一怔,“嗯”了一聲,“人前我一般叫父王,私下裏,叫父親居多。他是一位好王,也是個好父親。”


    但是她的弟弟謙兒不敢在私下裏稱商溯為父親,人前人後,他都叫父王。


    與商謙不同,商憫對與商溯極少有懼怕和敬畏,她敬商溯是因為他是養育她的人,而非因為他是國君。


    “你還有位姑姑?”斂雨客隨口一問。


    “不是親生的,我有堂姑姑表姑姑,但是沒有親姑姑。”商憫態度也很隨意,“商氏傳承已久,王族人數相比別國王族不算多,但也是個大家族。走動少的親戚,哪怕血緣親厚,在我眼裏也不如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來的親近。”


    說話間,金蟾一響。


    金丸吐出,商憫探手去取,展信閱讀:“為父已知,憫兒可放手施為。今夜我便擬信,秘傳各國,五日內,皇帝身中妖術之事必叫眾諸侯知曉。”


    五日,時間差不多……皇帝壽辰就在三日後,消息傳遍天下也需要時間,差不多能趕上。


    “鬼方確有異動,商泓已前去邊城鎮守。我會留意諸國動向,也會秘密清查武國上下,以防不測。”


    商憫緊繃的情緒微微鬆懈,繼續讀下去。


    “我不知蘇歸真身為人妖混血,雖料到你此去宿陽會身處險境,卻沒想到這險境竟來自於妖。錯信蘇歸,是我與你姑姑大意了,本以為他重諾,看在昔年情誼的份上不會對你出手,可我二人隻算到了家國仇恨,從未算到人妖殊途……原諒我和你姑姑。”


    他們倒也沒有錯信蘇歸,蘇歸確實是信守承諾了,對商憫的教導並不藏私,也打算好好護住她。


    可蘇歸的保護是有條件的。


    他認為商溯是天命,是會阻礙妖族複起的人,所以他隻能與商溯為敵,與曾經的金蘭之交斷義。他的確對商溯、趙素塵、楊開宇三位金蘭弟妹有著很深很深的感情,否則斷義之時,他怎會砍去自己一條手臂,用如此決絕的方式斬斷這段情誼?


    因為他


    有愧。


    人妖殊途,蘇歸與他們必定走向陌路,最終刀劍相向,他要對曾經的金蘭之交舉起屠刀。


    如果譚聞秋對蘇歸下令要他殺商溯,他會應下嗎?商憫不想去想,可又不得不想。


    她覺得,蘇歸會應下。


    他,一定早就做好了準備。


    斷義就是因為他料到了會有這一天。


    蘇歸保不了商溯,商溯是天命,商溯在,妖族複起大業就要受阻。


    他可以保商憫,隻要商憫對妖族大業沒有威脅,他就能保住她,所以他親自把她帶到身邊照顧。


    但現在,蘇歸極有可能為了妖族大業對她下蝕心蠱。


    商憫身處軍營,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聽群妖議事上眾妖的議論,蘇歸堪稱譚聞秋之下最強的戰力了,他甚至不需要對商憫耍心眼,單隻手就可以將她摁住,將蝕心蠱種到她的身體裏。


    商憫捏緊手指,強迫自己收迴思緒繼續看紙上的字。


    “另有一事,為父覺得你已經做好了決定,不需要我去勸,可你姑姑堅持要我把這件事跟你說清楚。若你歸武國,沒人會覺得你是臨陣脫逃,你盡可以迴來,隨時都可以迴來,武國是你的家。”


    她眼中突如其來地湧上一股熱意,然後她眨了眨眼睛,熱意又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斂雨客看見她眼角一閃而逝的水光後一愣,妥帖地背過身欣賞起了湖中月色。


    商憫一向很會控製情緒,假扮成白小滿後她控製情緒的能力更是漸長,深唿吸幾次後很快就平複了起伏的心境。


    “三枚陶俑,你已用其二,化身雖好,可你不可喪失謹慎之心。為父不問你化身何用,又安插在何處,隻願你平平安安,切莫以身犯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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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為父所料不錯,譚聞秋是不會懷疑到你身上的。可如果你在宿陽探聽到了什麽消息,或者察覺到了譚聞秋要將矛頭對準你,你不可拖延,必須即刻歸國。”


    “望吾女安好。”


    商憫心情一沉。


    信到這裏讀完了,她還是沒聽到父親正麵提及她生辰的事……他似乎有足夠的信心確定譚聞秋不會懷疑她是天命,那麽他是不是也早有預料,譚聞秋會首先懷疑他才是那個天命?


    她按捺不住,匆忙扯過紙又寫:“一江湖俠客為我卜卦,算出我生辰有誤,父親可知這是為何?”


    商憫投入金丸,眼神閃爍不定。


    沒等多久,金丸被吐出,上麵寫了一行解釋:“本不應瞞你,你姑姑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經卜出你為武國天命,並算出你命有大劫,若更換生辰屏蔽天機,劫數或許可解……你我父女實為同日生,你生辰正是正月初一。”


    商憫表情複雜地捏著這紙看了又看。


    天命,天命……妖族受困於天命之說,長久蟄伏,不敢輕易行動。


    父親也信天命之說?他之前來信勸她不要信天命之說,不是因為他真的不信,而是認為她不該知道那麽多,好讓她不要


    刨根究底嗎?


    她早已經看開,天命是不是她,對於她而言都沒有任何影響。


    商憫沒有要說的話了,她放迴了一枚空的金丸,以為今夜傳信到此結束。


    可是沒一會兒金蟾又是一響,金丸出現。


    商憫疑惑地拿起金丸閱信。


    這次金丸中的信字跡因為寫得過快而略顯潦草,但是流暢圓融,與商溯字跡不同……是姑姑寫的。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父親並非有意瞞你,也不是要誆騙糊弄你,他年輕時桀驁,不信天不認命,但你降生後,他卻生怕真有命數,令你平白蒙受劫難,是以蔽天機,欲保你平安。憫兒,望珍重。”


    商憫愣愣地坐在翠微亭的石凳上,抿著唇沉默良久。


    斂雨客迴頭看了看商憫,溫聲道:“信傳完了嗎?拾玉這表情,叫我不知道是該同你說話,還是該接著賞那湖中的月。”


    “傳完信了。”商憫輕聲道。


    “應當是有所收獲吧?”斂雨客笑問。


    “是。”商憫說著,胸腔起伏,眉毛往下耷拉了一點,說話的聲音也變低了,“父親讚成我的計劃,他會配合我。”


    斂雨客道:“心情不佳?”


    “不,恰恰相反,我此刻心情甚佳,我隻是想家了。”商憫默默道。


    “原來如此……我本應寬慰你,可我一個四海為家無牽無掛之人,又不知該說出什麽樣的話安慰你。”斂雨客笑道,“今夜事畢,月亮要沉下了,還是賞月吧。”


    他們一同抬頭看著天上的月。


    明淨的月色下,武國的王宮中,商溯與趙素塵同樣在抬頭看月。


    遠離宿陽的攻譚燕軍大營內,蘇歸走出軍帳仰頭望著明淨的月亮,對著昏暗的天空遙遙伸出了手臂。


    嘩啦啦拍打翅膀的聲音響起了,一隻黑漆漆的信鷹輕盈地落到了他的手臂上。


    與此同時,旭日初升。


    一縷天光破開了黑暗,號角聲和鑼鼓聲喧囂,軍帳中的人陸續走出,他們要奔赴戰場。


    蘇歸取下信鷹腳上的銅管,打開往裏麵看了一眼。


    赤紅色的蟲蛹正在銅管之內蠕動。


    商憫在這時恰巧從軍營裏麵出來了,她下意識看了一眼中軍帳的方向,正好看到蘇歸站在帳前,看似平靜的目光也直直地看向她,毫無掩飾。


    商憫想了想,主動湊了過去,笑著問:“老師,這幾天老是晴天,您有好幾天沒教我兵法了……今天晚上看著也是晴天,但我還是想學兵法,您有空嗎?”


    蘇歸視線避開了她的笑臉,良久點頭:“有。”


    “好。”商憫道,“那今夜再見。”


    這一日仿佛就這麽毫無波瀾地過去了。


    到了夜晚,商憫踏進中軍帳。


    蘇歸已經坐在帥椅上等候了,他並未像以前幾次一樣,一見她進來就抽查她兵法背的如何,也沒有擺開沙盤,要與她推演比試。


    他隻是安靜的坐在那裏,看著她,問道:“憫兒,如果你不再是公主,不能做武王,卻也可以衣食無憂幸福快樂地活下去,你願意嗎?”


    商憫一頓。


    她想到蘇歸會對她下手,可沒想到他在動手前會問出這樣的話。


    她毫不猶豫,毫不遲疑地與蘇歸對視,語氣決然:“我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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