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塵濺起之時,栓在樹下的的馬匹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失控,四蹄亂蹬想要掙脫韁繩,拴著它們的大樹被它們掙紮的力道拉得不住震顫。


    可它們的掙紮隻持續了一息,銀絲悄無聲息地飛射而至,其中兩匹馬狂躁的動作忽然僵直,接著如方才中針的壯漢般轟然倒地,口鼻溢出紫黑色的血。


    轉瞬毒發!那銀針上的毒居然如此之烈!


    商憫不由膽寒。


    她慶幸於自己最初的謹慎,拿取毒針時無比慎重,但更慶幸於手頭有如此防身之物,使她麵臨敵人不至於落入被動。


    “除去一人……還剩兩人!”她默念。


    商憫早已借彌漫的雪塵閃身藏至另一棵樹後。


    她顧不得留下足跡,被雪塵覆蓋的身體緊貼樹幹,眯眼觀察剩餘的兩名壯漢。


    他們顯然經驗豐富,背對背站著,彼此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正手執環首大刀警覺地望著茂密幽深的樹林。


    “來者使暗器。”為首者嘴唇微動,“是那小子身邊的暗衛追來了?”


    另一人目光四處搜尋,低聲道:“人應當不多,否則不會藏於暗處伏擊。”


    激蕩的雪塵沉寂下來,方才商憫出其不意用銀針襲殺一人,這時餘下那兩人警惕心飆升,頭上重新戴好了皮甲,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幾乎不露縫隙,用銀針不一定有效,反而會浪費武器。


    她右手持鋸齒短刃,左手動作很輕地從積雪之下摸出一枚石子夾在拇指與中指指尖,瞄準那二人側麵不遠處的一棵大樹,隨即真氣凝聚,指尖一彈。


    “嗖!”


    石子激發,正中樹幹!


    雪地中的二人勃然變色,條件反射地迴頭朝發聲地看去。


    一招聲東擊西,時機轉瞬即逝!


    商憫足下發力瞬間彈身殺出,眨眼便衝至為首者身側,身子一低躲過環首大刀斬擊,仗著身量矮小從為首者胯.下一滑而過,與此同時手臂揮舞,犀利如錐的鋸齒短刃流暢地劃過他的大腿與小腿連接處,唯一沒被皮甲覆蓋的區域!


    “嘶啦——”布料割裂,鉤狀鋸齒帶出一片血肉。


    商憫一喜,翻身而起。


    她身後,為首者的身軀晃了一下,紫黑色紋路覆蓋他的皮膚,他嘔出一口黑血,向前撲倒,刹那間失去了生息。


    商憫眼角餘光掃到銀色的刀芒襲至,當即身形後仰一個空翻躲過這一斬,她半蹲於地,手掌觸及地上的積雪揮手一揚,真氣狂湧震蕩,以她為軸心,氣浪席卷,雪浪漫天,那身高近兩米的壯漢神色大駭,竟被衝擊得後退半步。


    緊接著商憫足底發力向前猛衝,手臂順勢一刺,那壯漢忽然感到腿彎處一痛。


    紫黑色的紋路頃刻蔓延,劇毒發作,他握著的環首大刀無力滑落。


    他口中嗬嗬作響,七竅出血,雙目大睜瞪著商憫,直到此刻才看清襲殺他們的矮個子竟然是個年齡看上去才不過十歲的孩子。


    他身子仰倒,砸在雪地上。


    商憫緩緩站直了,她把腳從積雪中拔了出來,大口大口喘氣。


    她身體狀況著實糟糕,方才一番動作讓她頭腦發暈,眼前發黑,一從戰鬥中緩過神,她差點站不住。


    先前用真氣震蕩地上積雪隻是想遮蔽敵人視線,即便她自己也未料到那一擊威力這麽大,連個身強力壯的成年人都能撼動!


    商憫低頭看地麵,她周身一丈範圍,積雪被氣浪盡數掀飛,露出了漆黑的地麵。


    她又抬首環視山林,心神微鬆。


    幸好,三人盡死。


    白雪皚皚的樹林之間橫著三具人屍和兩具馬屍。


    站著的唯餘商憫和樹下一匹焦躁刨蹄子的棗紅色駿馬。


    等等,好像還有活人?


    商憫這才想起地上還躺著個疑似被綁架的男孩。


    她走過去,看見那個男孩手腳被綁,黑漆漆的眼睛冷冷地看著她。


    “看我幹什麽?”商憫恨不得踹他兩腳,“你把我害慘了知道嗎?”


    男孩盯著她瞧了片刻。


    眼前這女孩模樣稚嫩,可一雙眼睛像無波的幽潭,手段頗為狠辣,與她的年齡極不相匹配。不過數息連殺三人,她臉上竟無半分動容。


    他確認這女孩好像對他並無惡意,於是神色軟化,冷漠褪去,張口啞聲道:“多謝女俠相救。”


    女俠?商憫挑了下眉,覺得這個稱唿頗有意思。


    不久前在崖底,商憫發覺自己不通文字,還擔心上崖後語言也不通,畢竟各地方言的差別著實太大。如今這被綁架的小子一開口也是漢話,有口音,卻不是聽不懂的那種,她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起碼不用擔心交流問題了。


    “你是誰?”她審視地望著他。


    男孩遲疑少許,很快道:“在下齊氏雁鳴,家中是做生意的,常行走於薑、武兩國商道,這鬼方部落的人是想抓了我跟我父親換錢糧。”


    商憫沒答話。


    她想道,鬼方或許是個持續騷擾他國邊境的遊牧部落,冬日糧食匱乏,是以劫掠商隊。


    隻是這齊雁鳴……他真是富商之子?


    商憫心思一轉,不去理會他,而是在雪地轉上一圈,從屍體上扒下一套皮甲,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又用短刃砍了兩下,發現這皮甲著實堅韌。她無奈放棄穿戴這些玩意,因為太大太重了,穿上之後反而累贅。


    但防身之物不能沒有,商憫想了想,短刃卡進上身皮甲連接處,割斷了連接前胸後背兩片甲胄的皮繩,這下皮甲被分割開了,她拿起其中一片擋在身前,覺得它即使不便穿戴也可以充當盾牌。


    保暖皮毛大氅也可以攜帶,大了割去一半就好。


    她提起大氅披在自己身上,又從馬屍上摸了把長弓和箭筒,環首大刀也沒落下。


    青銅劍終究太鈍,鋸齒短刃的毒又太危險,她需要一個隨身武器,身邊唯有大刀可選。


    就是這刀太大,幾乎有她身體那麽高了。


    唯一不好的是,這三名敵人身上沒攜帶多少幹糧,商憫搜了個底朝天,隻找到了三個幾乎見底的糧袋和水袋。


    這說明,三人要麽已經在雪林中行進有些時日了,所以糧食基本消耗光,要麽他們自信可以在林中找到補給,又或者……有人來接應他們?


    商憫搜刮完戰利品,迴望地上的屍體,心緒出乎意料的平靜。


    這種感覺很奇怪,跟她看到被雪掩埋了一半的黑色駿馬時的感覺極其相似。原主那陌生又熟悉的情感從心裏湧了上來,她一下子就確認了那就是她的馬。此刻,她看見人的屍體甚至沒有什麽情緒波動,就好像她早就在等待這一天了。


    她磨練武藝,刻苦修煉,為的就是今天,為的就是殺敵!


    如今她殺了敵人,自然不會為此感到驚恐,隻會感到理所當然,乃至感到自豪。


    商憫思襯,這身體的原主人所受到的培養與教導定然非同尋常,“她”不止磨練武藝,且磨練心性。“她”不是第一次殺人,否則那股情緒不會如此冷硬堅決。


    雁鳴在雪中掙紮兩下,道:“可否幫我解開繩索?”


    商憫沉思幾秒,伸出刀挑開了他手腳上的麻繩,他的手腕和腳踝都被勒出了血痕。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雁鳴踉蹌著爬起來,對商憫抱拳深深一拜,“暴露你的藏身地,非我本意,實在是當時神誌不清。”


    這似乎是個古老的禮節,他拜得極為鄭重,“山林路險,你我可否結伴同行?若能平安到達武國地界,雁鳴必有重金相酬。”


    商憫走向唯一站著的棗紅色駿馬,平靜道:“跟著我會死得更快。”


    雁鳴目光微動,打量商憫一身狼狽的行頭。


    商憫不僅渾身衣服破爛,連束發的簪子都不見了,頭發就用一根布條綁著,衣擺處還站著斑斑點點的褐色痕跡,是血跡,不知是她的,還是別人的?


    “沒有你,我也會死得很快。”雁鳴冷靜道,“我的家人定在尋我,說不定能遇見他們,若你有什麽危難,我們定傾力相助。”


    商憫停下腳步扭頭看他。


    雁鳴渾身也很狼狽,一身裝束雖然不大整潔了,但從布料樣式能看出家境殷實。加之他年齡似乎和商憫差不多大,十歲左右,頂多不超過十二,卻能做到臨危不亂,大概家中的確有些權勢,所以才培養出他這樣的人。


    二人互相打量。


    搜刮到的幹糧兩人吃勉強夠……商憫權衡再三,點了下頭,“好。”


    這是她從萬丈淵爬上來後遇見的唯一一個能交流的活人,她有太多事想要了解,雁鳴是個好選擇,他年齡小,並非敵人,商憫不願錯過這個機會。


    雁鳴要去武國,商憫的目的地也是武國,正好順路。


    至於雁鳴承諾相助解她危難……這也是商憫答應他的原因之一。


    商憫長於和平年代,出身於武學世家,天生帶有一股俠氣與狠勁,她縱然危難關頭能做到出手果決,但畢竟不是什麽鐵石心腸之人。


    此地不宜久留,商憫搜尋屍體耽擱了點時間,現在必須快點離開了。


    剛剛商憫選擇對上鬼方部落的那三人而不是逃跑,是由於她怕對方疑心過重騎馬追擊,運用輕功時真氣消耗迅速,她兩條腿跑不過對方四條腿,屆時局麵將無比被動。


    還有個緣由是……她想要一匹馬,一匹能代步的馬。


    在樹冠間用輕功穿行不是長久之計,她也是需要歇息迴複真氣的,依照地圖所示,以她的腳程,去武國至少得七天。有馬代步,就算走小路,三天足矣了。


    商憫身上的幹糧撐不了七天,荒郊雪地獵物難尋,吃雪容易壞肚子,生火必定引人注目……商憫的身體狀態在逐漸下滑,她不想餓死在山林裏。


    在憋屈地餓死和冒著暴露的風險加快行進之間,商憫選後者。


    商憫身手去拽馬的韁繩,馬匹暴躁嘶鳴,前蹄揚起就要攻擊,幸好她躲閃及時,這才沒被踢中。


    雁鳴連忙道:“鬼方部落訓馬術天下聞名,它們性子烈,一般隻認一個主人,不過我也會馴馬術,若你信得過,我可以試試。”


    “訓馬?”商憫眉頭一皺,想也不想地拒絕,“不必,訓馬我也會。”


    雁鳴一愣,見商憫轉身從地上的馬屍上抽出一馬鞭,手腕一震,皮鞭抽擊在空氣中發出清脆的劈啪聲。


    那性烈的棗紅色駿馬立即焦躁後退。


    商憫嘴唇一抿,眼神冷漠,揚手毫不留情地狠狠抽在馬身上。


    馬匹被拴在樹上不住掙紮,樹幹震顫,抖落大片積雪。商憫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一鞭、兩鞭……隻要馬匹還在嘶鳴咆哮,她就果斷甩過去一鞭子,直到憤怒的嘶鳴變成祈求的哀叫。


    性情剛烈的棗紅色駿馬在她麵前低下了頭顱,四蹄再也不敢揚起攻擊,眼神變得溫馴服從。


    雁鳴看得立在原地,嘴巴微張。


    商憫收好馬鞭,微笑道:“瞧,訓好了。”


    她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瓶給馬上藥,馬一動不動,任由她在傷口上撫摸。


    商憫塗完藥,馬還在她臉上拱了拱。


    鬼方戰馬會認主,誰馴服馬,誰就是馬的主人。所以她不想讓雁鳴馴馬,而是她親自來,身下坐騎關乎性命,馴馬怎好借他人之手?雁鳴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說“如果你信得過我可以試試”,而非直接道“我可以試試”。


    雁鳴神情複雜地看著商憫翻身上馬,古怪地瞥了一眼可憐的坐騎,“你剛剛……我還以為你要把它打死……”


    “真打死了就吃肉。你愣著幹什麽,上馬啊。”商憫一拽韁繩,嫻熟地調轉方向,接著一頓,“慢著……你去撿個樹枝,將我們留在雪上的腳印破壞幹淨,越亂越好,尤其是那棵樹後,還有屍體周圍。”


    雁鳴咽下想說的話,沒有遲疑,當即按照商憫的吩咐去辦了。


    留下痕跡是必然的,馬一路奔跑,蹄印根本無法掩蓋,可是什麽痕跡不該留,商憫心中有數。


    若當真有敵人循著痕跡追來,商憫隻希望他們投鼠忌器,以為來者眾多,掂量著放棄追擊。若他們一看痕跡,發現腳印屬於一個孩子,那情況就不妙了。


    希望待會下雪,最好是鵝毛大雪。


    商憫仰頭,透過枝杈間隙看陰沉的天空,祈禱雪早些下。


    雁鳴掃完腳印,動作流暢地翻身上馬,與她共乘一騎。


    “駕!”商憫輕夾馬腹,馬順從地小跑了起來。


    感謝曾經的師伯,他家就開了馬場,商憫經常去玩,對騎馬還算在行,不至於控製不好馬匹。


    雁鳴穩住身體,隨後問:“還未請教恩人姓名?”


    “叫我拾玉便可。”商憫未說大名。


    商憫,字拾玉,這是父母給她起的表字。


    武學世家總有些特殊的講究,現代人大多不用表字了,但是商憫家延續了這個習俗。她在眾多同輩師兄師姐中排行第十,玉又是個好意頭,是以字拾玉。


    想起此生可能再也見不到父母,商憫心中傷感,拉韁繩的手用力些許。


    不管前路如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沿著這條風雪之路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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