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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已是晚間,禮部的官員早就迴了家,蔡鈞卻仍是一身官服的打扮。


    而且科考中榜的貢生,前往禮部辦理的事宜,朝廷早就有所規定,根本不需要特別提醒,若非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以他禮部侍郎的身份,顯然不會紆尊降貴前來通知一個狀元後生。


    蘇清朗是什麽人,皇帝肚子裏的蛔蟲,對於後宮官場的事亦是掌握分明,稍微推算一下,大致確定了其中的緣由。


    想必是被皇上叫到宮中,吩咐了一些關於梅柳生的事兒,蔡鈞不敢怠慢,從皇宮出來以後,才繞道來此相見。


    但是以梅柳生現在的身份,如果隻是為了新科狀元封敕之事,以皇上的性情,不會重視到刻意宣見蔡鈞,這其中,肯定還有其他的事情。


    兩人既要喝酒,就找了個方便的地方坐下,周圍綠柳垂楊,流水殤殤,河岸對麵的燈火映在水麵上,泛著粼粼的彩光。


    河中央飄蕩著畫船,畫船上繪製著牡丹,船內絲竹管弦,笙歌繚繞,船外才子與佳人攜手同遊,歡笑聲傳來一陣又一陣。


    位置雖是個好位置,隻不過原是個喝茶的地兒,賣茶的老爹見來人手中拎著酒壺,便知他們是來蹭桌椅的,又見他們的衣著配飾均是不凡,還有一個像是當官,一看就是城中的富貴人物,得罪不起,便沒有驅趕他們。


    說是喝酒,蘇清朗坐在桌邊,卻揚聲叫了一壺好茶,老爹見來人點了東西,笑得眯起了眼,連忙應了一聲。


    香茶端上來,蘇大人看都沒有看上一眼,多付了好幾倍的錢,又打開自帶的好酒,倒在桌上的杯子中。


    隻聽蔡鈞道:“下官記得這梅狀元乃是淮陽人士,來到此處不久,一直住在西城,而大人您的府邸卻在東城,應素不相識才是。”


    蘇清朗揚眸看了他一眼,心知蔡鈞的毛病又犯了,卻也不惱,更沒有理會。


    僅是端起桌上的杯子,沉默無言抿了一口,對於剛才的話,好像沒有聽到。


    蔡鈞不是傻子,畢竟在官場混跡多年,單看此情此景,就知道這個問題,蘇清朗並不想迴答,於是便也不再詢問。


    學著蘇清朗的樣子,端起桌上的酒杯,默默喝著,心裏暗罵自己不長腦子,差點惹上級不高興。


    又聽蘇清朗道:“這是十年珍藏的狀元紅,本打算贈給梅狀元的,用在此處,倒也襯景。”


    蔡鈞懵了一下,看了看自己杯中的酒,他本就不善此道,品不出什麽味兒來,更沒有想到,堂堂皇上麵前的紅人,右相秦翦的心腹蘇大人,竟會如此款待自己。


    他迴過神來,再看向蘇清朗,趕忙道:“多謝大人款待,下官心中著實惶恐。”


    蘇清朗笑了笑,顯得十分溫雅和藹,緩緩道:“你我同朝為官,又在一個部門,理應更親近些才是,這一年來,我諸事纏身,對禮部之事鮮有顧及,多虧你從旁輔助,才沒有出什麽岔子。”


    頓了頓,又道:“我們禮部,在六部之中雖不是最重,但事務繁多,個中辛苦,你雖不說,我心中自知,這頓酒,我早該請你。”


    蔡鈞聽了更加惶恐,端著酒杯的手抖啊抖,差點抖掉了蘇大人精心款待的狀元紅。


    雖在禮部一年,與蘇清朗也算時常見麵,但他對此人,始終看不透,猜不懂。


    許是蘇清朗的皮相太好,翩翩少年,玉麵修羅,無論做了多少壞事,見過他的人,潛意識裏就不願意將他當作一個惡人看待。


    正如他自己,即使知道蘇清朗不是什麽好人,但在心中,對他的印象,好像還是五年前那個白衣清豔的少年。


    但要說他與五年前沒什麽改變,其實也不盡然,至少現在的禮部,每個人在麵對蘇清朗時,都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


    雖說他們的尚書大人,多數情況下,連人影都見不到,而且對待他們,也是前所未有,超乎想象的寬容。


    蔡大人心裏發虛,不知蘇清朗到底有什麽目的,再加上心中本就有事,因此這頓酒喝得有些急。


    三杯兩杯下肚,隻覺烈酒上頭,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再灌了幾杯,天旋地轉,連眼前的人都是圓的。


    蔡大人不勝酒力,拍了幾下桌子,大著舌頭道:“說實話,蘇蘇蘇……蘇大人,這朝廷中,我最佩服你……”


    蘇清朗坐在桌邊,悠然搖著折扇,看上去神思清明,並沒有什麽異常。


    又聽蔡鈞道:“你看皇上身邊的人,哪個不是七老八十的,那個徐……徐進,都老掉牙了,還占著學士的位置不放,他再有才,還能比得過前任的宋大學士?也就大人你……別說是老蔡我了,即便是相爺當年,跟你那麽大的時候,還是小毛孩一個呢……”


    蘇清朗淡淡微笑,道:“蔡大人,你喝多了……”


    蔡鈞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伸手一攬,摟住蘇清朗的肩膀,整個人都掛在他的身上。


    咕咕噥噥的說道:“我要是有你那麽聰明,就不用犯愁了……皇上啊,今天宣見我了,多難得啊,這麽多年,終於肯見我一次……”


    聞言,蘇清朗的眸光微動,覺著其中有戲,沉默片刻,循循善誘的道:“皇上跟你說什麽了,讓蔡大人如此為難?”


    蔡鈞嗬了一聲,冷笑道:“還能有什麽事,讓我和梅柳生主審杜大人的案子唄,杜大人,你知道吧,就你跟他閨女相親的那個,這裏邊兒的水可深著呢,沒人願意查,沒人願意審,所以推給我們,讓我和姓梅的那小子當替死鬼,你說梅柳生,黃口小兒,毛都沒紮齊呢,他懂什麽,多好的一個人,年紀輕輕的,卻來沾這趟渾水……”


    蘇清朗聞言,微微挑眉,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他倒還有閑心擔心梅柳生的前程。


    這個蔡鈞,一喝醉酒,就會變成話嘮,心裏有什麽事情,就跟倒豆子一樣的,全都倒出來幹淨。


    蘇清朗本就知道他的毛病,所以才將蔡鈞約到此處喝酒,果真不出他的所料,從他的口中釣出來一條大魚。


    不過看到蔡鈞愁苦成這個樣子,連蘇清朗都不禁心生同情,於是寬慰他道:“你本就是刑部的,查案問案亦是你所擅長,如今杜青雲被抓,刑部沒有人能擔此事,皇上他憂心案情,自然第一個想到你……”


    他頓了頓,又道:“我記得蔡大人當初躊躇滿誌,想要在刑部做些事情,卻被同僚擠兌,無處安身,現在正好借著此事,迴到刑部,以你的功績,再加上從前的資質,沒準兒還能升任尚書一職,到時候你我可就平級了。”


    “刑部……”


    蔡大人搖頭苦笑了一聲,跟吃了半個黃連似的,滿是感慨的道:“那時候多傻啊,一心想著為國為民,誓要鏟除一切奸佞,結果呢?”


    “我現在算是想明白了,什麽誌向,什麽理想,不過是個虛罷了,這個世道,還指望能做出什麽事兒來?天大地大,家人最大,老婆孩子熱炕頭,能活得好好的,幹嘛再去找那個罪受。”


    “別人想幹嘛幹嘛,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拿著朝廷的那點兒俸祿過日子,不用擔驚受怕,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多好……”


    蘇清朗靜靜聽著,卻見一邊的蔡大人,臉上落下淚來,埋頭道:“我都已經打算在禮部養老了,現在又要我去管刑部的事兒,你說,皇上他是不是老糊塗了……”


    身在曹營心在漢,說是抱怨,實則卻是對家人的愧疚,他是已經想好了,已經想好怎麽做了,隻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而已。


    時間或許可以改變一個人,或許可以讓英雄變成狗熊,可以讓勇士變成懦夫,但是深刻在骨子裏的東西,卻是無法改變的。


    蘇清朗看了看四周,道:“皇上他英明神武,有此安排,定有他的道理,蔡大人慎言。”


    蔡鈞肚子裏的苦水倒出來,整個人舒坦了不少,立馬變成一灘爛泥,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


    蘇清朗望著他,還想再問些什麽,卻聽蔡鈞發出震天動地的唿嚕聲,綿遠悠長,一聲接著一聲,聽著還挺有節奏。


    他無奈搖頭,歎了口氣,伸手將蔡鈞扶起,與如意一起,將蔡鈞扶到了自己的馬車邊。


    跟車夫吩咐了一聲,便朝著禮部侍郎的府邸行去,晃晃悠悠行了半個時辰,才趕到了蔡鈞家的府門。


    蔡夫人第一次見到蘇清朗,聽到對方自報姓名說自己是禮部尚書,自家夫君的頂頭上司,又見到蔡鈞醉得不省人事,整個人掛在蘇清朗身上,死豬一般要死不活的樣子,更加惶恐,連忙命人將蔡鈞接下,扶迴了府中。


    從蔡府離開,蘇清朗坐在馬車內,此時天色已晚,隻有他這一輛馬車,緩緩行駛在長安街上。


    夜深人靜,一輪明月掛在城闕,穹空萬裏無雲,銀白的光輝灑滿了天地,從深巷人家裏不時還傳出幾聲犬吠。


    他掀開車簾,望著天際的幾點星子,意味深長的道:“杜青雲的案子,竟是交給他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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