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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吧。”陸以蘅敲敲筷子打破沉默夾著小菜往嘴裏送去,突地神色一斂,她抿著唇卻沒有動,目光看向了那頭的陸仲嗣。


    隻見老大哥正狼吞虎咽吞下一塊醬炒肉就狠狠朝嘴裏扒了一大口飯,毫無細嚼慢咽,活像是十年沒吃過一頓飽飯,八成那塊醬炒肉是什麽味兒也沒嚐出來。


    陸以蘅眼角抽了抽,因為她看到陸仲嗣也忍不住的捏緊了筷子的指尖。


    “好吃嗎,大哥。”她嘴裏的小菜一直沒咽下,嘟囔了聲。


    “好吃。”陸仲嗣連頭也沒抬。


    室內的氛圍似有一瞬的窒息,“喀”,陸以蘅的筷子互相觸碰發出清脆聲響——


    “呸”,她吐出了口中小菜,又鹹又生,壓根就沒炒熟透,她知道自己手藝不善可沒想到會差到這等地步,那頭的陸仲嗣終於也忍不住了,方才那口米飯噎的上氣不接下去,嘔的一下,就將剛送進嘴裏的醬炒肉吐了出來,對,這是他親手下廚的,一不小心醬醋倒多了,這會兒酸得人眼淚都要淌下來,若不是死活憋著那口氣根本食不下咽。


    這兩人苦著臉互相對看一眼突得哈哈大笑,糟糕的手藝、糟糕的演技,哈——可笑著笑著,陸仲嗣紅著眼睛落下淚來,陸以蘅踮著腳半個身子越過桌案,掏出手帕替他擦去眼淚。


    “別哭。”


    她說。


    魏國公府中所有的好壞都叫人憶起往昔,曾經的三餐皆是陸婉瑜和花奴張羅,他們從未覺得這油鹽醬醋的分寸會成為最令人念想感懷的東西。


    陸仲嗣抓過帕子吸了吸鼻尖,瞅著眼前簡簡單單的三菜一湯:“今日是秦大人大婚,我知道你不在意……”想當初銅雀金珠丟了的時候,他還心心念念的,如今一年過去,秦徵娶了明玥,恍如隔世,“小公主在宮裏沒少刁難你,如今她得償所願,你將來也能少受點兒委屈,對了,”老大哥指著西廂房道,“內務府還送來了些補給呢。”


    “內務府?”陸以蘅想了想,筷子沒動。


    “是啊,聽說是元妃娘娘吩咐的,宮中喜事又加上當初是都察院的人沒有明察秋毫,這才出了冤案,算是、算是些許補償吧。”陸仲嗣輕咳了聲將帕子疊好。


    “元妃娘娘……”陸以蘅沉吟片刻,那玉麵狐狸無功不受祿也不會做什麽安心的好事兒。


    陸仲嗣沒察覺出那小姑娘的琢磨,隻是說著元妃也是個知情達意的人,在陸家深受重難時沒有落井下石:“大哥、大哥隻是後悔,當初沒有聽你的話……”


    他是個沒心眼的人,被人唾罵的多了便急功近利恨不能立馬進宮與一眾高官權貴打成一片來洗刷自己的汙點,難得遇到一個酒友便掏心掏肺沒有半點防備,陸仲嗣自打得知何進如何栽贓汙蔑自己的前後大唿天地、不敢置信。


    他視為至交千方百計幫襯著的人反咬了一口。


    不識人心險惡呀,當初陸以蘅的猜忌反而都成了真,陸仲嗣追悔莫及。


    陸以蘅握緊了他的拳頭,俯身從案幾一旁提出一壺小酒,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帶進了廳堂,陸仲嗣的神色卻微微閃躲,老大哥原本是個嗜酒如命的人,見到烈酒就和見到了至交好友一般,如今卻叢生出了敬而遠之的畏懼。


    “大哥,這道坎兒,你得自己跨過去。”陸以蘅打開酒壇,酒香四溢,她給陸仲嗣斟滿又給自己也添上,“我陪你。”


    陸仲嗣一愣,自家這個小妹向來不愛飲酒,他深吸口氣,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水淌過喉頭,原本的清洌與隨後泛上喉嚨的熱辣形成鮮明對比,好酒。


    “嘖,”堂屋外突然傳來春夜裏的聊聊感慨,“有酒無友豈非掃興?”


    那叫什麽,喝悶酒。


    陸以蘅錯愕扭頭,竟是一身清水長衫的顧卿洵,帶著幾分沉澱的藥香在深夜裏格外清晰,他斂起衣袍跨進門來。


    “你……你怎麽也逃出來了?”陸以蘅愣神,身為太醫院的常客,顧卿洵是杏林先生的得意門生自然深受皇家厚愛,公主大婚有他一席之地,誰料得這家夥也半路溜達了出來。


    幾人相視一笑,熱情招唿著,那管外頭彩旗笙歌不夜天,如今這一方天地裏隻想把盞話平常。


    燭火搖曳、清酒小爐。


    陸仲嗣這老爺們一喝酒就打開了話匣子,將魏國公府從小到大的逸聞趣事都給倒騰了出來,仿佛每個人的點滴往事都逃不出他的一雙眼,說到了興起的地方,那一旁言笑晏晏的顧卿洵還會幫襯著搭腔,沒錯沒錯,那個時候的阿蘅,就是一個小哭包。


    受到半點兒的委屈、半點兒疼痛也忍不了,哭哭啼啼的嚷著要找人。


    “對……”陸仲嗣樂嘻嘻拍著桌案,酒氣熏天,“他偏偏誰都不找,就找你!”老大哥這會兒不服氣了,指著顧卿洵嘟囔。


    “她怕生的很,我啊,說不上什麽體己話。”顧卿洵低眉一笑,如沐春風,陸以蘅分明最聽陸婉瑜的話。


    陸加姑娘的臉漲得通紅,瞧瞧這幾個大男人整日就知道閑話自己的糗事,索性也遮掩著將手中舉棋不定的酒一飲而盡,不小心嗆到了喉頭咳個半死。


    陸仲嗣哈哈大笑,顧卿洵手忙腳亂的拍著她的脊背安撫順氣。


    “可不是嘛,還有一迴,她瞧著人家放紙鳶就非要上樹去抓小麻雀,搬著凳子踩著梯子還夠不著,結果不小心摔了下來,”陸仲嗣迴想著往事,伸手抓起陸以蘅的胳膊掀開衣袖撩上了臂彎,“瞧瞧,就是這個疤,摔的。”陸以蘅手肘上有一個坑窪的錯雜陳年小傷疤,是當年被樹枝刺傷,“哪能想到現在這丫頭上躥下跳、飛簷走壁的!”陸仲嗣打了個酒嗝兒拍拍胸脯,手卻一僵——


    無他,隻因老大哥看到那姑娘的臂彎上還有不少傷口,皆是陸以蘅來到盛京城後留下的,是啊,她曾經柔弱無疑、病症纏身,全家如同保護著一顆小小的珍珠生怕她受了半點兒委屈,可如今呢,她在陸家傾頹之際站起身想要力挽狂瀾,卻在這條荊棘叢生的路上,遍體鱗傷。


    忍受千般苦,衝破萬重山。


    陸仲嗣的聲音哽住了,心底裏有一種濃稠的化不開的難受慢慢淹過心口。


    顧卿洵瞧出了他的尷尬,忙伸手敬男人一杯酒,相對無言不如把酒為快,他擱置下小盞磕了花生:“這幾日進宮聽太醫院裏嘴碎的小太監們說,天子有意待你複職便派你前去泗水,監修監督河防工程,”男人支著指尖想了想,“泗水的提防每一年都是工部的中頭戲,下遊的河防不是最麻煩的,今年,難得是群山之中上遊築壩。”


    “什麽?泗水?阿蘅你、你又要離京了?”陸仲嗣聞言驚的跳腳,酒意讓腦中一花險些栽倒在地。


    陸以蘅攙了他一手:“大哥可別慌呢。”她笑道。


    陸仲嗣搖搖頭,他——嗬,他經曆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曾虎落平陽,也曾平步青雲,還被人扣過帽子冤過案,如今寵辱不驚還有什麽可以壞了陸仲嗣這心如止水。


    人生大起大落,道了這般地步,也是極致。


    “我那是擔心你……”老大哥愁眉苦臉的,“朝廷裏突然派你去管這吃力不討好的事,我也聽說了,工部每年都在下旨都在撥款,去年、去年那不還被衝垮了堤壩,砍了兩個腦袋,罷了三個官,這、這就是個燙手山芋!”再說了,人一旦去了外省,這朝廷裏給你作出什麽幺蛾子來就都管不著了,出了盛京那底下的勾當就算一人一抔土也能把你給埋了。


    陸仲嗣深有體會,陸以蘅亦感觸頗深,這次剿匪就是個明晃晃的例子。


    “陸少爺也別如此悲觀,”顧卿洵替他開釋,“我去年途徑泗水,改觀不少。”


    “顧先生方才說,上遊築壩是怎麽迴事?”陸以蘅對自己即將要去的地方充滿了好奇。


    顧卿洵想了想,緩緩才道:“泗水南地,雨季持續時久,山地鬆土多年不紮又峽道眾多,一旦月裏連降大雨就很容易造成山洪暴發,而山下多的是居民駐地,村莊圍繞。”朝廷遷居勞民傷財,想要在山中僻出數座大壩引流泄洪。


    “這還不願聽了官府的建議?”陸仲嗣跟上一嘴。


    “民風如此,畢竟連年暴雨少見,山洪並不多發,當地的百姓不願就此離開祖輩生活的地方。”


    “顧先生來往大江南北,定是見了許多奇人奇事,”陸仲嗣的眼睛裏頗顯羨慕,這會兒的興致比陸以蘅還要高,忙不迭的請求著顧卿洵將數年來所見所聞聊說閑談,他聚精會神地像個聽夫子話的好學生。


    陸以蘅抿著小酒看那兩個大男人興致勃勃聊得起勁,燭光閃閃爍爍大半夜也不覺得困乏疲累,她眯了眯眼這才覺得方才喝過的酒緩緩衝上了腦門,連神誌都些許迷離,耳朵裏充斥著那兩人爽朗喝笑的聲音。


    安心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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