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快黑,杜曉坤卻也沒有從房間裏出來,莫北放下抱著的腿,走到廚房裏。


    冰箱有兩個剩菜,抽格裏有新鮮的白菜和蘿卜。


    她又從冷凍格找到一小塊五花肉,用既有的幾樣東西燒了兩個菜。


    過於安靜的環境讓人很難發出太大的聲響,她輕手輕腳地把東西擺上桌,兩手支著桌沿站了會兒。


    她不大會應付這種氣頭上的人。


    莫北吸了口氣,服軟第一步,主動叫人吃飯。


    她走到杜曉坤房門外,屈指輕輕敲了兩下。


    “吃飯……”了。


    她也沒想到門居然隻是輕輕合著,她一叩就開了,她一眼看見躺在床上的小舅媽的尖尖和搭在手腕上的黑色肩帶。


    “對不起!”


    莫北一把捂著眼睛,轉頭就走。


    杜曉坤用他餘下的一隻手扯過被子把女朋友裹起來,不小心扯到肩膀疼得直抽氣。


    他坐在床沿,腦子發懵,女朋友從被子裏探出頭來看了看門外:“沒聲音啦,不會是走了吧?”


    “不知道……”他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拾起臉來去見莫北。


    “哎呀!”女朋友踢了他一下,“去看看……”


    莫北倒是還在,又抱著腿坐在沙發上,這迴沙發怎麽坐都覺得不對,不夠軟,不夠大,顏色也不夠安逸。


    她捂著臉歎了口氣,就見杜曉坤從裏麵出來了,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別的地方。


    她其實也沒看見什麽,杜曉坤衣服都沒脫,他就一隻手,才剛解開褲扣。


    尖尖嘛,她也有,沒什麽辣眼睛的。


    不過該虛的心,還是得虛。


    杜曉坤的氣焰隨著其他念想一並都撲滅了,目光連番瞥過,最後尷尬地坐到沙發的角落,做賊心虛地清了下嗓子:“那個……我之前也是擔心你,多嚇人啊,今天新聞一出來我都快嚇死了……”


    他說了幾句,試探地去看她的反應,然而她隻是嗯了聲,似乎沒有往心裏去,她一貫這樣,油鹽不進讓人生氣。


    他也不想多說,歎了口氣站起來:“你也長大了,不能像小時候一樣任性了。”


    莫北垂著頭沉默著,在他幾乎以為得不到迴應時,她又嗯了聲。


    杜曉坤徹底放棄了溝通,無奈地迴了房間。


    天完全黑了,房子裏的光麵逐漸失去了光澤,隻有廚房裏燈光隱隱。


    莫北把臉放在膝蓋上,盯著那裏的光看了會兒,抱著腿的手輕輕抬起根手指,光芒隕滅,她陷在徹底的黑暗裏。


    或許還有些地方閃爍著微弱的顏色,可她已經看不見了。


    其實無論杜曉坤解釋與否,她都已經感受到了,那些表麵之下的情緒。那種親人才會有的牽掛,以及無能為力的失望,他發現自己終究無法走近,也隻能無奈撤離了。


    這是她最熟悉的情緒,她的家人常年處於這種希望交替失望之中。


    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也會歎一口氣,無能為力地離開。


    這個認知讓她有些心慌,她沉默的初衷從來不是想要遠離他們。


    莫北同樣無能為力。


    黑暗和寂寞不知道哪個先到達的,莫北被某種無法言說的壓抑悶得喘不過氣。


    她把臉埋進衣領裏,這衣服唐頌從沒穿過,堆在衣櫃角落裏,木櫃幹燥的氣味在鼻尖縈繞著,她閉著眼睛,思緒放空,卻在即將睡去時驚醒。


    她盯著黑暗看了會兒,拿出手機,朋友圈有條新推送,頭像是她媽。


    肖顏發了個視頻,視頻裏景色是在鄉下,老家門口堆著一口大鍋,莫錦年揮著大鏟子翻動栗子,栗子混著黑沙,重得不行,他翻炒的動作比起去年要吃力得多。


    爺爺家屋後就是茶山,卻在房子邊種了兩棵栗子球,收著茶園經年滋潤,長得比房子還高,因為砸壞了幾塊屋頂的瓦,其中一棵被砍掉了半邊,光禿禿地露著黃肉,有些可憐。


    肖顏上迴打過電話之後就再也沒聯係,似乎還在生氣。放在尋常時候莫北隻會糾結不知道怎麽哄一個中年少女,可現在,某些不可理喻的恐慌無端端地湧上心頭。


    她從來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她不是親生的,她媽早幾年不能生就把她抱來了,誰知道抱來沒幾年馬上就生了個兒子,所以才對她好,衝喜的吉祥物嘛。】


    【不要看她的眼睛,她有病,會傳染的……】


    一些尋常當做笑話的無稽之談竟然變得有理有據像真的一樣。


    指尖無法控製地抖動起來,她撥出了一個電話,等待著響應。


    而對麵沒讓她失望,他從來沒讓她失望。


    “你在家嗎你在家嗎?”心跳撞擊肋骨,壓迫肺泡,讓她不得不急迫地說完所有的話,唐頌聲音也不自覺跟著緊繃,又小心地控製著語氣。


    “我在家,你怎麽了?你在哪裏?發生什麽事了……”


    莫北隻聽見他說在,耳朵嗡嗡響。


    她換上鞋摔門而去,不想管杜曉坤是否發現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動起來,甚至等不及電梯,就從安全通道跑了下去。


    突然高強度呢運動使她無序地喘息,天色讓她看不清路,不知道是否會撞到東西。


    她跑過一個一個人,跑過一顆一棵樹。


    她看見了一個人,他站在不怎麽繁盛的光裏,立刻就發現了自己,視線仿佛化為了實物,溫暖柔軟又堅定。


    莫北沒有停下,甚至沒有減速,撞進唐頌懷裏,她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撞得唐頌往後退了幾步。


    她把臉埋進他肩窩裏,用力抓著他背後的衣服,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沒有人聽我說話……我害怕……”


    莫北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隻知道她抱住了那棵強韌的救命稻草。


    “別怕別怕。”唐頌心疼極了,他不知道她離開之後發生了什麽,他甚至不知道那個杜老師到底有什麽隱藏身份,讓她心甘情願地跟著走,又被弄成這個樣子。


    一輛車慢慢在路邊停下,唐頌一眼看見副駕駛座上的杜曉坤,皺了下眉頭,拍了拍莫北的背,彎腰把她抱了起來走進了小區裏。


    “他瞪我!”杜曉坤難以置信地叫起來。


    女朋友白了他一眼:“這種情形他不罵你就不錯了,行了行了,她又不是小孩子,你一個不知道偏到了哪個門房外的遠親就別管了,人男朋友看著還挺靠譜的。”


    唐頌再一次抱著莫北迴了家,莫北很自覺地開了門,唐頌卻沒急著進,抱著她轉向不遠處的監控攝像頭:“一個人的時候不要無措施開門,小心被抓起來。”


    莫北乖乖點了下頭。


    他想把她放下,卻被用力抱著脖子,無奈隻能踢掉鞋子,進了書房坐到床上:“怎麽了?”


    莫北沒有抬頭,臉埋在他肩窩裏晃了晃腦袋,頭發與頭發摩擦出沙沙聲。


    “剛剛哭得那麽厲害,現在啞火了?”


    莫北埋著臉,哭猛了,後勁續不上。


    唐頌是個溫暖的人,敏銳但進退有度,安慰起人來卻也有破罐子破摔的氣勢,似乎也不諳此道。


    她突然有些想笑,也就笑了,她直起身抹掉臉上的淚,許久沒有哭過了,一遭眼淚汪汪,眼角都泡得刺痛,睫毛垂著水珠沉甸甸地往下墜。


    她要用手揉,被捏著手腕拉開:“去洗臉。”


    莫北此時乖得不得了,讓洗臉就去洗臉了,唐頌抱著手臂站在衛生間門口,他不知道她之前哭的內容有沒有具體的指向性,不敢離得太遠。


    水溫沁涼,迅速消去兩頰的熱度,隻是眼眶還紅著,眼睛裏血絲縱橫,看著有腫起來的趨勢。


    明天得早點去買幾個蛋給她捂一捂。


    縱使眼圈紅潤,莫北此刻卻也半點看不出可憐了。


    唐頌無意識地捏緊手指輕輕搓著,突然有些懷念剛剛軟乎乎的女孩子,微低著頭確認她情緒真的穩定了才開口問:“發生什麽了?”


    “也沒什麽……”莫北不太習慣剖析自我,本能地去掩蓋,否認過後望了他一眼,又坦白,“他想知道發生了什麽,為什麽。”


    莫北暫時想不出一個謊言可以圓滿得解釋整個過程。


    “我隻能他們說我沒事,不過他們不太滿意這個答案。”


    她說起這些顯得漫不經心,唐頌卻明白了,她其實害怕被問及原因,害怕被刨根問底,又怕自己的答案無法讓人滿意,她不能說實話,隻能報平安,關心她的人卻不單單隻想聽她報平安。


    於是一方比一方憋得難受。


    她天生和別人不一樣,害怕被人發現自己在和空氣對話所以才減少語言,害怕讓人發現自己看到了別的東西所以不與別人對視,她拚命得想要保留自己所擁有的,卻要一直把自己從他們中間摘出去。


    兩人都不說話,氣氛變得沉悶。


    莫北兩手撐著洗手台盯著鏡子裏的人,指尖輕輕地在台麵上點著。


    “唐頌。”她突然開口,嚴肅地叫出他的名字。


    “什麽事?”


    她深吸了口氣,先扣去一口鍋:“你給我帶來了不少麻煩,我現在無法在保守秘密的同時又保全身邊的人。”


    他們都明白,無論世界上是否還有像莫北一樣不同的人存在,至少在這裏,她成為了兩端之間的一個缺口。有些事情看似毫不相幹,卻隱有端倪,趙媛媛,劉佳穎,胡林威不過是先驅者。


    唐頌會意:“你怎麽想?”


    莫北舔了下牙根笑著看向他:“所以你暫時不要找對象了。”


    唐頌沒料到轉折點大起大落,一時懵了,愣著聽她繼續說道:“反正我跟你沒什麽秘密,我住在這裏就隻需要保護你,做起事情來用不著束手束腳的,如果你哪天真的忍不住要找女朋友了我再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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