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劉清明當下確實有讓人驚慌失措的資本。


    哪怕莫北當時都懶得看他,也記得他哭起來見牙不見眼的。現在裹屍袋露出的臉看起來肉都沒了大半,皮膚鬆鬆垮垮地攤向後腦勺的方向,甚至依稀能看見顴骨的輪廓。


    莫北驚得語調都起了變化:“心裏有鬼的減肥方式這麽奏效的嗎?”


    唐頌糾正她:“他是真的見了鬼。”


    心理上的煎熬教人坐立難安五內俱焚。


    她啊了一聲,還挺惆悵:“怪可憐的。”


    “底下更可憐。”在一旁收拾東西的法醫接了句嘴。


    莫北扯開拉鏈,下意識地嘶了一聲。


    唐頌扭頭看向她,然而她除了那一聲,情緒再沒有波動,仿佛抽的那口冷氣就是為了承接她在車裏說的怕。


    劉清明隻有一張臉是完好無損的,四肢軀幹遍布著一個個豆大的炙痕,燒破了表皮再深入,枯焦之間綻裂出底下的紅肉,一個一個圓點拚接在一起,之間完好的皮膚反而像一張肉色的網籠絡在肉體上。


    這些圓點沒有一個重疊著,沒有一個不完整,沒有一個在形成時受到幹擾,就像被烙印的是一張了無生氣不會反抗的紙。


    陸航遞過來一隻手機:“他把整個過程都拍下來了,好家夥,還知道先充上電……”


    視頻很長,足有五個多小時,照著床與劉清明。先入耳的是打火機啪嗒一下,躍出一豆火苗,點燃劉清明嘴上的煙,煙草發出猩紅的光。


    “這個收音設備……”莫北看向唐頌。


    他點點頭:“不太正常。”


    堪比asmr了,絕不是手機能做到的。


    視頻裏煙絲發出豆莖燃燒一樣的劈啪聲,鬆快的吐息聽起來像是歎氣一樣厚重。


    劉清明用力吸了一口,煙頭亮得像是要燒出火焰,他眼裏閃爍著猶疑與退縮,慢慢地將煙頭按在胳膊上,發出嗤一聲。


    隨著白煙撩起,他笑了,像是稚子找到了心儀的玩具,變得興奮而積極。


    他趕緊對著尚未熄滅的煙用力嘬了幾口,獰笑著再一次按向胳膊。


    他越來越熟練,也越來越開心,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激奮。


    笑聲戛然而止,唐頌關掉了手機,把它還給法醫:“迴去以後再看,你先出去吧。”


    法醫叫人把劉清明搬了出去,貼心地關上了門。


    “她在這裏嗎?”唐頌問。


    莫北沒有迴答,隻是摘了手套,撥開地上的煙頭抹了一把,把手遞到他麵前。


    “泥?”


    她手上沾了一坨濕漉漉的黃泥,甚至橫著一根水草,離得太近,能聞到河底淤泥與生魚的腥氣。


    唐頌在房間裏看了一圈,除了一地煙頭,他看不到那些泥的來源,他也在地上抹了下,滑溜溜冷冰冰的,沒有特殊的質感。


    隻有莫北能看見並觸碰。


    莫北一時間找不到紙,隻能支楞著手架在膝蓋上:“我沒見過趙媛媛,那天也就看見這些泥,她一直跟著劉清明。”


    斑駁的泥印裏依稀可以辨認出手掌的形狀,隻是太多了,使得整個房間都被土黃的顏色覆蓋,泥腥與煙味混攪在一塊,十分惡心。


    “這裏到處都是,但是外麵沒有,隻在這個房間裏,視頻沒有拍到她,不過劉清明自虐的那段時間,她應該一直在這裏……”


    甚至有可能,就是她給手機充的電。


    她觀摩等待著劉清明的死亡,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焦躁,爬得到處都是。


    “痕跡太多看不出行動軌跡,剛才人來人往也踩亂了,而且她已經走了,”莫北指了下窗戶,有兩雙手印,一雙朝下,一雙朝上,“她從那裏進來的,也是從那裏走的。”


    莫北沒見過趙媛媛,所以她也不知道劉清明的死,他身上的煙疤,以及手機裏的視頻代表著什麽。


    想起趙媛媛的驗屍報告,唐頌不禁有些頭疼,他無奈地想歎氣,轉眼看見蹲在旁邊的人。


    為了避免弄髒別的地方,莫北手肘支在膝蓋上,衣衫下垂,勾勒出凸起的肩胛骨。她看起來有些無聊,隻是出於禮貌沒有站起來。


    “不去洗手嗎?”


    莫北沒想到他醞釀沉思了半天就說這個,愣了下,想他也不會告訴自己案件細節,哦了聲出去了。


    唐頌蹲了會兒,起身往外走,看到莫北站在玄關邊上,手濕漉漉的拿著紙在擦。


    他走過去:“餓不餓?”


    “餓。”


    莫北的午飯非常隨便,唐頌在路上點了個外賣,他們到了再買也到了。


    他隨便買的,挑的是第一個,重油重鹽的垃圾食品。


    雞排很脆,容易掉渣,莫北蹲在垃圾桶邊上,一張一張翻照片,有完整的也有各部位的細節,女屍膚色蒼白,肢體浮腫脹大,身上各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細碎傷口,有些是淤痕,泛著青紫,整個背部與大腿之間都零散覆蓋發黑的煙痂,傷口周圍的皮膚組織泛著白,附著淡紅的血色。


    “淹死的?”莫北捏著一張浮腫嚴重的照片。


    “嗯,法醫在她的頭發裏發現了一種水草,來自灃江。”


    灃江由北往南,穿過整個城市,案發地點還真不好找,尤其今年雨多,岸堤黃泥被雨水衝刷,什麽痕跡都留不住。


    莫北繼續翻照片。


    她掙紮過,看得出來原本的手形容姣好,如今指甲都裂開了。


    除了燒灼的痕跡,還有利器割過,這些傷害浮於表麵,是克製與刻意的結果。


    至於那些淤青……


    她反抗,然後被毆打,被虐待,被侵犯……


    對比起來,劉清明身上那些複製粘貼的疤痕根本沒有靈魂。


    她啃完最後一口,拍拍手站起來,斟酌著措辭:“她是什麽……工作者?”


    “不是,”唐頌搖搖頭,“銀行職員,26日下午她休息,第二天卻沒有去上班,領導和同事打電話也顯示關機,找不到人拖滿二十四個小時報了警,失蹤。”


    莫北不懂調查的那一套七七八八的流程,從照片裏抽出三張,擺到桌麵上。


    唐頌首先抽出來煙疤那張:“劉清明。”


    還剩兩張,一張劃痕遍布的前胸,一張撕裂的下方。


    他屈指在桌麵上敲了兩下,趙媛媛的目的很簡單。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唐頌吸了口氣:“能找到趙媛媛嗎?”


    “她留下的痕跡,那些泥印可以被外力消除掉,這和能不能被看見沒有衝突,”莫北說,“劉清明的房間和ktv相對封閉,沒什麽人進去,不過露天的地方,日曬雨淋踩來踩去……希望不大,我幫不了你。”


    他沒存什麽希望,得到這個結果也隻是覺得頭大。


    憋了半天的一口氣終於還是歎了出來:“我送你迴去吧。”


    “不用,我坐公交車。”莫北拒絕了。


    “公交車搖搖晃晃過去得一個多小時,你小心吐在車裏被司機趕下去。”


    “你這個人……”莫北想不到他如此惡毒,一時間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起,最後嘖了聲:“煩死了!”


    今晚大概有一場雨,宿舍一樓的地板很濕,不常被踩到的角落附著一層細細的水霧。


    宿管阿姨彎著腰拖地,從一側走道恰好經過大廳,看著莫北進來,腰一直眉一皺,就要轟人。


    又看見人往前走了幾步,門外蒙蔽麵目的光脫離背麵,露出確切的相貌,兩人對視了一眼,莫北腳步停了一下,往樓上去了。


    阿姨嘴裏哼了一聲,又彎腰拖地,為了剛才失態心裏過不去,忍不住碎碎念叨:“真是弄不明白現在的女孩子,頭發剪得比男的還短。”


    莫北前頭兩三步的距離,一個微胖的女生提著四個熱水瓶,一手兩個,吃力地往上走,不大的手幾乎勾不住把手,眼看著就要滑落。


    莫北伸手接走了兩個即將墜落的熱水瓶,順便托住她往旁邊歪去的身體。


    朱曦的臉頰撞到了莫北的胳膊,她從衣服上聞到了洗衣液的味道,薰衣草的甜被體溫蒸得暖融融的。


    “謝謝!”她連忙站直了,看清了人,動了動嘴唇,重複了一遍:“謝謝。”


    莫北搖搖頭,眼睛在四個熱水瓶上掃過:“學姐你喝這麽多水?”


    朱曦沉默了兩秒,想說不是,又憋了迴去:“謝謝你,我自己拿吧。”


    “挺重的,我幫你一起。”


    莫北態度強硬,她隻能又道謝,領著莫北往自己的宿舍走。


    朱曦的宿舍在莫北的上一層,提著兩個水壺爬了三層樓,她大口喘著氣,反觀莫北,連胸口的起伏都是不緊不慢的。


    她有些難為情,把頭更低下去。


    她把熱水瓶放在地上,拿鑰匙開門,從打開的縫隙裏傳出裏麵的說話與嬉笑。


    朱曦咬了下嘴唇,輕輕地說:“謝謝你,我自己拿進去就行了,謝謝你。”


    她連番道謝,莫北終於迴了句不用謝,轉身離開了。


    朱曦提著水進去,擺在兩個室友的書桌下,她們隻是從手機後麵抽空掃了她一眼:“謝謝你呀曦曦。”


    “你怎麽不一起拿呀?走兩趟多累。”


    “沒有的!”她趕緊搖搖頭,靦腆地笑了下,“隻是在門口,開門不方便而已。”


    莫北迴到宿舍就看見桌上擺了個大箱子。


    “我幫你拿的快遞,特別重。”方昕梓從上鋪把頭搭下來,“你家裏又給你寄了什麽?”


    吃的。


    莫北說了聲謝謝,拆了箱子,裏麵多是果脯一類的東西,還有幾袋鹵牛肉和豬肉脯,都是一小包一小包的單獨包裝,一包吃不夠兩包吃不膩的分量,方便塞在口袋裏。


    在箱子角落還有個四方的鐵盒子,好像是大伯以前蒸飯用的那個,莫北想起上次的便當盒忘記寄迴家了。


    盒蓋還貼著張紙條:今晚吃完。


    她扣開盒子,裏麵碼著四排翠綠的茶餅,一打開,黃油的甜香伴著茶葉的清澀撲鼻而來。


    床上的三個女生一聽開箱的動靜就知道是莫北家又給寄吃的東西了,莫北可算是宿舍裏的零食大戶,從來沒見過誰的家裏會這麽一大箱一大箱地給孩子送吃的,她們家裏恨不得孩子除了大白米飯什麽都不要吃,任何零食都是上火的壞東西。


    莫北很大方,她們起初還有些不好意思,不想她說:“我媽寄這些東西主要是讓我拿來籠絡你們……”


    雖然籠絡聽起來不太合適,但誰讓北媽手藝好呢?


    莫北抬著盒子在宿舍走了一圈,餅幹不大,可以一口一個,也不會非常甜,徐星妍嘴裏塞著,含糊不清地向她討東西吃:“上次那個脆棗有嗎?”


    莫北從箱子裏掏掏揀揀,翻出來兩包,丟到她床上。


    女孩子笑起來總是很甜很漂亮:“謝謝!”


    莫北突然想到,她今天好像聽了很多的謝謝。


    夜裏雨如期而至,水滴刷刷地撞擊著樹葉與地麵,聲音催人入睡。


    有些東西躲在雨裏,借著雨聲遮掩行蹤。


    宿管阿姨依然勤奮地拖著地,拖布與地麵摩擦,發出濕潤的滑音,有時拖到凹凸不平的地方,會有粗重的拖拽聲。


    拖把不應該那麽沉重得像個濕漉漉的麻袋在地上摩擦。


    又像在攪動一團黏稠的液體,咕嘰咕嘰的響。


    像是蟄伏水底的兩棲動物為了不明目的爬上了岸,濕潤的腳蹼壓向地麵,中心包了一團氣,它循著目標,唇口翕動,與表皮未幹的水交在一起,發出輕微的濕滑音。


    它向前進,腳蹼下的氣泡壓迫炸裂,發出輕輕一聲響。


    莫北猛得睜開眼,雨夜光線昏暗,樓下路燈的餘輝隻能讓她看上有一團黑影快速從陽台躥進宿舍另一端。


    她從枕頭邊摸到手機打開電筒,跪坐起半身傾出床外。


    在光照下,它露出了麵目。


    那是一個女人,皮膚慘白,頭發濕漉漉地粘在臉上。


    她整個趴在地上,循著光線移動過來,靠近了莫北才看清,她斷了左腿,靠雙手和右腿前進,左腿拖在地上磨,不知道經曆了多少地方,下腹與腿都是糊在一起的紅色。


    她臉上都是頭發,渾黃的水珠順著發梢滴落,從頭發裏露出一隻眼睛,迎著莫北手裏的光。


    “我好疼啊……”她陰陰哭著,抬起一隻手伸向莫北的床爬梯,眼看著就要碰上。


    “滾。”


    女人的手頓在半空,空洞的眼睛裏甚至出現一絲懷疑人生,眼球滾動,朝向手機背後的那張臉,空氣靜默著,隻有一盞手機燈屹然不動。


    女人嚶了一聲,躥出陽台翻過欄杆。


    莫北關掉手機躺迴去,閉著眼睛醞釀睡意,突然一個念頭尖銳匆忙地刺破剛升起的朦朧,她按開手機燈照向地麵,嘴裏忍不住爆出某種植物名。


    地麵全是手掌印。


    她兩三步跳下床,來到陽台外,撥了個電話,那頭接得很快。


    “莫北?怎麽……”


    “趙媛媛跑到我這裏來了。”


    “什麽?!”她簡潔明了一句話,驚得唐頌差點把手裏的資料撕了,“你沒事吧?她有沒有做什麽?”


    “……我沒事,她跑了。”


    唐頌鬆了口氣,沒細想為什麽是趙媛媛跑了,輕聲安慰她:“沒事就好,早點睡,有什麽事再打電話。”


    莫北沒再說話,下過雨的夜晚連蟲子都不叫了,靜得像是一團虛無。


    唐頌不禁懷疑這通電話是否還在繼續時,聽見她輕聲說:“雨停了。”


    莫北看了眼時間,十點五十二。


    “我還能出去。”學校綠化做得不錯,道路兩旁的冬青與合歡長得巨大,枝葉橫斜連接在一起,雨水衝刷應該不會很厲害。


    “我找到她了再通知你。”


    莫北說完最後一句,就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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