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起身步下丹陛,走到三公的案前:“朕所說的四點,第一第二必行,即刻向關中、山西、漢中巴蜀各郡及三川、河東等太行沿線各郡頒製。第一點中除集中糞穢之物外,還要清掃城郭內的街麵汙物,修造汙水排放管溝等,務使城內清潔,以避瘟疫出現。各城內也應執行倉廩律法中的滅鼠律條,鼠患並非隻是耗糧,還可傳病。第二、第三事,治粟內史府會同匠師台製作器具,少府則需加緊冶鐵,第三、第四事治粟內史領頭組織商討和小範圍試行,一旦可見成效,丞相府立即配合頒行關中、巴蜀、山西及鄰近郡縣。”


    秦律中已有深耕的內容,對耕牛也有相應律法保護。但深耕需要鐵製農具,這不是容易普及的,胡亥強調深耕時扯上匠師台和少府,就是為了給冶鐵增加壓力。


    馮去疾、司馬昌和鄭國看皇帝站在眼前,也不能坐著應答啊,全都站起行禮:“臣等奉詔”。


    “陛下憂國憂民,臣等不及。”李由也站起來不失時機的行了個正揖禮,雖然有奉承皇帝的意味,但也是真心覺得皇帝憂國為民,心裏很是有點小激蕩。


    隻是李由這一帶頭,所有殿內大臣,連同六個武將,全坐不住了,都站起來行禮讚頌皇帝,這讓胡亥一下覺得有點吃不消,“眾卿免禮,都坐吧坐吧。”


    他又走到王離的案前,卻迴身看著太仆馬興說:“現今與匈奴、東胡、月氏等,是否有邊界互市?”


    “陛下,與月氏存有互市,也不禁民間互市。與東胡和匈奴,則多為私自小股交易,抓獲則刑之。”馬興迴答。


    王離看到胡亥既然重視農耕,又問互市,想必也是比較關注而不是想要問罪,也就大著膽子說:“陛下,因先皇帝令蒙大將軍與匈奴戰,所以與匈奴的互市是被禁止的。對民間的小股私市,遊商偷偷往來草原,臣軍中則多當沒看見。一則士卒受邊辛苦,私縱遊商可獲小利,為將領者不可過分苛責。二則遊商可帶迴草原匈奴的一些消息,也是臣等獲取匈奴和東胡情況的消息來源。陛下若以臣行為不當,臣願領罪。”


    “小商私市,隻要不通敵賣放,無傷大局。”胡亥轉身向丹陛走了幾步,站到馮去疾的案前,“可以考慮開設幾個互市的地點,設於長城之外百裏,防備匈奴以互市為由,突襲邊防。與月氏的互市可以開放的更大一些。遊牧族缺乏生活常用製品,以此換迴馬匹牛羊,於大秦有利。”


    “卿等一心為國,朕心甚慰。不過我提互市,其實隻是因為一個小緣由。我要你等傳播消息,向邊外牧民多購羊毛,價格可比照整羊。春季羊隻脫毛,遊牧民除自用外多棄置,如果能誘其采收市賣,則可加強秦軍的冬季作戰能力,我是從這一點考慮的。如果他們聰明,把毛剃掉和整羊、羊皮分開賣,也不要去管,要讓羊毛的價格貴起來。少府那邊,對弓弩箭矢的製作也要考慮冬季和雨季作戰的需要,拿出方法後首先製作出滿足二十萬軍的數額,北疆軍分配十萬軍裝具,秦銳軍分配十萬軍裝具。”


    “不過少府暫時還不需要太急迫,先能解決十萬軍的冬季保暖作戰需要為先,用於秦銳軍。”胡亥忽然冰冷的笑了一下,“朕就不信,如果庶民造反,到冬天他們還有力量在冰天雪地中反抗暴秦!”


    在大臣們充滿敬畏的目光中,胡亥慢慢踱迴丹陛上的禦席坐下:“諸卿都要發揮自己的想象,如何解決秦銳冬季作戰的保暖問題。現在雖然剛剛入夏,但凡事朕都想要預作準備。希望諸卿還是能夠慢慢熟悉我的這種未雨綢繆風格。”


    大臣們一起直身行禮:“臣遵詔。”


    胡亥擺了擺手,待大臣們重新坐定,問馮去疾:“九原和雲中,尚無郡守吧?”


    “陛下,九原和雲中兩郡,人口本來稀少,現以大將軍離的北疆軍統管。”馮去疾迴答。


    “九原大部為河南地,沿大河上下兩側均為沃土,可惜人口稀缺。”胡亥感歎了一下,“王離,河南地現有人口如何?”


    “稟陛下,匈奴人已經被大將軍恬全部趕到了長城以北,當下河南地分屬九原、北地和上郡三郡,九原隻有始皇帝三十六年遷來的三萬戶,在榆中、北河一線墾田,由臣暫且軍管,尚有原河南地的部分遊牧部族,總有兩三千戶。九原雖置三十四縣,基本空置。”王離如實說道。


    “我想到一法,可不使如此廣大的豐沃之地閑置。”胡亥想了一會兒,終於說:“可從長城之外再遷入一些小部落,也可從羌人、月氏誘引一些小部落,在河南地九原郡所屬區域遊牧。但需注意的是,一定要是小部落,每個部落人口數按北疆軍能夠極易彈壓叛亂而定。草場劃分將其隔開,指定某些部落隻能牧馬,某些部落隻能牧牛羊。牧馬的部落數要多一些,取得他們的戰馬,由那三萬戶的墾田稅賦供給遊牧族的食糧。若九原郡所行良好,再擴大到北地與上郡的河南地草場。”


    他看了一眼召平,又看著馮劫說:“召平不要再做北軍護軍了,太尉府另派護軍都尉給北疆軍,召平任九原郡守,專門負責管理墾田民戶,管理現有遊牧和引入新遊牧之事。王離,召平若有軍兵需要,你必須全力相助。雖然你是大將軍,召平隻是郡守,但在九原農牧需要上,召平有權調用各部軍兵。”


    王離、召平齊刷刷的行軍禮:“臣奉詔。”然後相互對望了一眼。


    兩人在九原共事多年,比較熟悉。召平作為護軍,其責為監查全軍及舉薦提拔軍將,雖然職責所在從不徇私,但他為人平和,因此與蒙恬和王離的配合一直還都算融洽,所以繼續合作的基礎也就比別人強。


    “山東不亂則已,一旦亂起,”胡亥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露出一副後世裏天官賜福一樣的笑容:“就不乏人口去填充九原、隴西和雲中了。”


    “所以,”胡亥把那副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笑臉轉向章邯:“秦銳平叛時,決不可殺俘,降卒可是大大的財富啊,把他們都弄到九原去墾田吧。”


    _


    泗水郡,沛縣,未時。


    兩個人從縣府走了出來,臉上都帶著疑惑、不解和沉悶的表情。其中一人說:“功曹,一起去喝點兒酒?”另一人點點頭,兩人就一起向縣府旁邊街上的一家小酒肆走去。


    來到酒肆門前,還未及掀開門簾,酒肆的主人就先打起門簾迎了出來:“哎呀,蕭功曹、曹獄掾,什麽風把二位尊駕吹來了,小肆屋梁都放光了,快快請進。”


    原來此二人就是書童古胲曾見過、並想召到鹹陽的蕭何和曹參。


    聽到酒館主人的奉承話,曹參笑罵道:“沛嘉,我等幾乎每日都來你的小破酒肆喝酒,你跟我們裝什麽裝?”


    蕭何皺著眉頭哼了一聲:“給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


    沛嘉嘿嘿一樂:“現在人少,你們平時也不是這時候來啊。我這兒就一個小裏間,你們隻管自去,我給你們拿酒。”


    沛縣不大,相互之間大多認識,鄉裏鄉親的,所以實際上官吏和庶民之間也沒那麽多規矩禮節。蕭何和曹參時常來此喝酒,和酒肆主人早就是朋友。


    在裏間坐好,沛嘉很快拿來了一壇酒和兩個酒碗,還有兩盤拌野菜,擺在小桌案上:“二位慢慢喝吧,小民不攪擾你們。”


    曹參拿起酒勺,給蕭何盛上酒。蕭何也不客套,默默的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曹參看蕭何一口就喝幹了碗中酒,就又給他盛上一碗,然後給自己也盛上酒,端起來啜飲了一口:“賢兄,今天這事兒,兄有何看法?”


    蕭何的眉頭都快皺成一個疙瘩了,端起酒碗又是一飲而盡。放下酒碗後,仍然是沉默不語。


    曹參再次給他滿上酒,並端起自己的碗:“征召你我去鹹陽,用上了皇帝詔令和丞相府征辟令。你我連官都算不上,不過是吏,怎麽會有這麽高的規格?某都受寵若驚了。”


    他搖搖頭,喝了一口酒。


    蕭何終於開口了:“某也想不透這事兒。而且,你是皇帝詔令點名,不去都不行,還要全家進鹹陽。剛才郡史說得很清楚,你明天就要先行,然後郡裏遣人護送你家眷入關中。至於某還要好一點,丞相府征辟還是可以婉拒的。隻是,皇帝和丞相,遠在兩千裏外,如何會來關注我等一縣的小吏?”


    曹參打了個哈哈:“賢兄沒注意到郡史向弟等宣讀征召令的時辰吧,午時三刻啊,會不會是我等暗助劉季的事情發了?”


    蕭何聽曹參這麽說也笑了:“要是這事兒,還召我們去鹹陽幹什麽,直接在縣府,或押到郡府,問罪論刑就是了。”


    曹參嘿嘿一樂:“這是自然,小弟就是看到賢兄總皺著眉頭說個笑話罷了。這事兒你我都是猜不透的,亂猜也沒用,所以兄不要皺眉頭了。大兄本來操心太多就顯老,還不到五十的人看上去都似老翁了。而且,為弟不去鹹陽都不行,大兄想去不想去都行,要說弟應該比兄更憂心才對。”


    蕭何終於舒展了眉頭,喝了一口酒:“你啊,天性豁達。要說咱倆都好讀黃老,為兄還真沒有你參的透徹。”


    曹參笑笑:“不豁達又如何?既然猜不透,索性不猜,順其自然。皇帝要弟去鹹陽,為弟就去鹹陽。到了鹹陽,自然會知道為什麽要弟去。倒是賢兄,願不願一同去鹹陽呢?”


    蕭何再次沉默下來,隻是喝酒。


    曹參舒展了一下腰身:“要讓弟建議,兄應去。丞相府征辟,兄哪怕在丞相府同樣做個小吏,也比在如此小縣中更有機會一舒心中抱負,而且丞相府如此鄭重,沒必要二千裏外征辟一個小吏到鹹陽還是做小吏。我等平日總是私議秦法的嚴苛、議論徭役的深重,而朝堂上的那些皇帝近臣都是老秦人,根本不知六國狀況,隻知順從皇帝嚴法重役,也習慣於秦法。兄若與弟同往鹹陽,或有機會讓這些人了解一下故六國人的真實情況。”


    蕭何又沉默了一會,自己給自己盛上酒,卻不接曹參的話頭:“你覺得,現在的山東局勢如何?”


    曹參聽了蕭何的話,一改剛才輕鬆的態度:“賢兄,從劉季隱入芒碭那時候,這關東之地,就已經不穩了。我等眼界不寬,看不到他郡狀況。劉季雖然貌似痞賴,但我等都知其胸有丘壑,且為亭長後做事認真。他都因縱放刑徒不得不逃隱,實是關東各郡已不堪負的征兆。”


    蕭何深深地歎了口氣:“為兄主要擔憂的並不是丞相府為何征召,無論丞相府因為何故相召,必有其緣由,隻要去了鹹陽便知。兄所猶疑的,是在這等局勢下,去鹹陽是不是一個好主意。為兄擔心,你我去了鹹陽,就綁在大秦的戰車上了。如果天下局勢變化,我等是否還有機會投身其中為百姓為謀呢?”


    曹參警惕的站起來,走到門前向外望了望。這裏雖然是單間,可與外麵開間相隔的隻是一道門簾。


    看到外麵並無他人,隻有沛嘉坐在門口打盹,才重新坐下:“賢兄,這話隻能我們私下說說,不然就是謀逆的罪名。”


    端碗飲了一口酒後,他又說:“兄此話之意,是不想去鹹陽了?兄素有大才,與弟一向縱論天下,此一機會也,兄要放棄嗎?”


    蕭何仍然是滿臉的猶豫不決,突然間苦笑了一下:“你是不能不去的,如果某也去了鹹陽,那劉季那邊,又有誰能照應呢?他的日子,不好過。”


    蕭何這麽一說,曹參一下就不說話了。


    劉邦性格豪爽,不喜讀書,為人豁達,善識人,善籠絡,與蕭何、曹參、樊噲、任敖、盧綰、周勃、夏侯嬰、周苛和周昌等為好友。雖然看不出此人有什麽才幹,又不讀書,可大家都是服他。自從他私放刑徒隱入山澤之後,沛縣的這些老友經常會悄悄地去周濟他,尤其是蕭何和曹參,兩人為刑吏,能接觸到很多緝捕和剿匪方麵的消息,可事先通知劉邦規避,對劉邦是很重要的助力。


    尤其,劉邦那些人的衣食,多半還要靠這些朋友。


    曹參沉默了一會兒,又從門簾下方望了望簾外:“今日隨同我等的征召令同時而來的幾道詔令,賢兄如何看?”


    “停建宮陵、解散徭役、解禁六國書……”蕭何有點自言自語的念道:“罪己詔是對蒙恬和蒙毅的,與黎民生計無關,卻是收攬軍心。這個秦帝……”


    “這個秦帝……”曹參跟著念了一句:“如果這些政令能夠一直貫徹幾年,眼下的危亂之勢,是不是就能遏製住了?”


    “於民,也許可以把民心安頓下來。”蕭何說:“民心安頓,天下承平,這本是好事,隻是劉季就真的危險了。”


    他苦笑著:“唯有起亂局,劉季尚有一搏之力。不亂,黎民之福。亂,我等好友之福。時局亂與不亂尚且未知,某心中現在已經亂了。”


    “也未見得像賢兄所慮的那麽悲觀,”曹參思索著說,“如今天下的匪盜,多是徭役沉重所致。天下安,也會有有識之士向秦帝進言,寬赦他們吧?”


    “這就要看秦帝這次這些政令是靈光偶現,還是真的要改變自始皇帝而來的政令風格,從暴戾苛政,變為予民生息。六國已滅,秦國一統。但自始皇帝到如今二世皇帝,土木之興就從未止歇。北築長城還可說抵禦外寇,而廣建馳道隻為皇帝出巡和偶爾軍用,大修宮室也隻為皇帝奢靡,民何以堪。”蕭何重重地頓了一下酒碗。


    曹參笑了笑,給蕭何盛上酒:“賢兄,本來你我人微言輕,就算在沛縣憂國憂民至死,兩個小縣吏之言也萬無機會上達天聽。現在不知道哪塊雲落雨,居然征召你我入鹹陽,這個機會也許反而有了。”


    “是機會不是機會,尚未可知。”蕭何依舊心事重重的樣子,“雖說皇帝和丞相府的征召來頭甚大,一旦去了不會再為小吏,可也要看那些朝堂上以法為政的舊臣是不是給我們進言的機會。就算我們有進言的機會,還要看兩百多年以法為政的贏姓皇族會不會改弦更張為以民為重。機會,機會……這真的是個機會嗎?”


    曹參也默然。想一想,蕭何所言並非是可能有道理,而是非常有道理。朝堂之上的舊臣都是行秦法、走法家路線的,秦國因法家而興兩百多年,皇帝會棄法家而聽自己這樣一個縣吏級的小人物論黃老、或聽四處遊曆的士子論孔孟?


    “可是,”曹參突然又想到了一個理由:“李斯去丞相職,是否可看作秦廷變法的征兆?”


    蕭何嗤之以鼻:“李斯是被趕出朝堂了,可他的兒子又變成了廷尉。參,你覺得兒子會推翻其父所製的律法體係嗎?依兄看,李斯和趙高同時被黜落朝堂,不過是皇帝要親掌朝政而已。”


    曹參再次沉默,心中也覺得自己是想的太理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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