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有些不能理解,他好像被林煜給繞進去了。


    林煜先是指出定都北京的最大弊端,那便是泛濫的黃河洪水。


    這也是曆朝曆代都頭疼的兩件頭等大事之一……另一件就是打遊牧民族和叛亂勢力。


    哪怕到了幾百年後的康熙,黃河水患都被認為是無法解決的問題。


    康熙登極以後專門在大殿三根龍柱上刻字,即“三藩、河務、漕運”,後兩者交叉相連,完全無解,隻有三藩是可以鎮壓的。


    所以據傳吳三桂就是聽聞了這個消息,才倉促起兵反清,結果導致準備不充分。


    林煜卻是自顧伸手,指著地上那幅潦草的黃河地形圖:“北宋治河三次,方法其實都有可取之處,但他們還是失敗了。原因不是人不行,而是政治黨爭內鬥的影響。”


    “尤其王安石、司馬光這兩位人才,明明相互合作,取長補短就能搞定,偏偏卻各自反對,最後致使黃河徹底糜爛。”


    “其實到了南宋之初應該還有機會,但金宋戰事,連人都快養不活了。而且北方人又都跑到南方,南方人口太多,無論地主百姓全都圍湖造田,擴大開墾。北方女真又啥都不管,就讓黃河不斷糜爛,直到奪淮入海。”


    “到了本朝開國,太祖爺定都南京,其實還能夠趁著這段時間搶修一下,隻可惜啊……”


    於謙聽著林煜說的黃河簡史,雖然大半都沒太聽明白,也不曉得圍湖造田,百姓墾荒怎麽就對黃河有影響了?


    但他曉得不懂就問:“林先生,黃河眼下已然如此,若是按照先生說的,在不遷都南京的情況下,該如何才能防洪抗澇?還有圍湖造田,擴大開墾雖然有些不合朝廷律法,但為生計也是不可避免,而且這對黃河影響很大嗎?”


    林煜斜睨了於謙一眼:“我說老餘,你這樣子問,顯得你很沒文化啊!”


    於謙卻是一點不尷尬,畢竟術業有專攻,他也不是學治水的官員,不懂很正常:“還請林先生明言。”


    林煜扭了扭屁股,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說道:“圍湖造田的影響你表麵看著確實不大,還增加了民間的墾地。可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但凡圍湖造田比較嚴重,甚至動輒上萬畝的地方,往往汛期水患越嚴重。”


    “原因就在於,他們把用來調蓄引流的大湖給搞壞了。說白了,就是流出來的洪水沒地方跑,隻能對著下遊一通泛濫。”


    “再來說不遷都南京,要想抗洪防澇,倒也不是完全沒辦法。老餘你運氣不錯,咱今天就教你一套法子——束水攻沙。”


    “束水攻沙?”


    於謙細細琢磨這四個字,隻覺似懂非懂。


    ……


    翌日。


    於謙在獄卒的恭敬帶路下,從天牢大門踱步而出,睜眼就看到停在眼前的皇宮車馬。


    隨行公公上前說道:“於禦史,陛下詔覲,還請隨雜家上車吧!”


    “有勞。”


    於謙一拱手,也沒有細問,跟著就上了馬車。


    隻是上車前,又迴頭看了眼天牢,心中嘀咕:“林先生且先等著,學生定會為先生翻案,再懲治那為功而不惜殘害國朝人才的貪官汙吏。”


    天牢裏頭,好不容易把煩人獄友送走,正在睡覺休息的林煜,突然沒來由的一哆嗦。


    “啥情況?提前入秋了,還是有人念叨咱?”


    馬車進了皇宮,就得直接下車。


    之後在隨行公公帶路下,一路穿行廊道宮門,過眼皆是巍峨皇城,走了好久才總算到達三大殿的第三殿謹身殿。


    這裏通常是皇帝更換朝服,也是冊立皇後、太子的場所,同時又是皇帝日常休息,接見親信大臣的地方。


    “臣於謙拜見陛下!”


    “於卿免禮。”


    一身常服的朱高熾虛手微抬。


    “謝陛下!”


    一番君臣閑扯,適當體現了下新君仁厚,體恤臣官。


    朱高熾這才切入正題:“朕近日偶有聽聞,於卿似在天牢期間,拜了一位先生?”


    於謙立馬拱手應答:“迴稟陛下,確有此事。臣所拜的林先生本名林煜,雖是出身僻縣寒門,但卻胸腹文韜,實乃國之大才。”


    朱高熾似是來了興趣:“如此高評,不知那位林先生是與於卿都說了什麽,竟讓於卿這般推崇?”


    於謙說:“遷都南京之利弊。”


    朱高熾臉皮一抽,卻並未動怒。


    畢竟這裏不是之前的朝堂,謹身殿是皇帝私人休息的地方,說這些敏感話題倒是不必太緊張。


    “具體詳情,臣已編纂成疏,還請陛下過目。”


    於謙一邊說,一邊從袖口取出整理好的簡易奏疏。


    這些都是於謙在天牢裏找了獄卒要來紙筆,然後每天趁著林煜睡覺偷偷謄抄白天的講課內容,最後整理匯總起來打算獻給皇帝。


    當然,這不是為了邀功,純粹是想告訴皇帝,這個“反賊”到底多有才,殺了實在可惜。


    朱高熾接過奏疏,初時還隻當是僻縣書生的紙上空談,連個舉人功名都沒考到,又能對朝廷中樞的國策有何見解?


    可很快,他就看愣住了。


    人才,確實是個人才!


    奏疏開篇雖然是在說遷都南京的利弊,但其核心卻圍繞在了漕運、河務兩大要點,尤其是對於大明河務的未來推斷,包括汛情預測、黃淮洪泛……還膽大包天的提出,大明王朝之所以能夠建立,還得多虧了元末的那場黃河水患。


    正是因為元末黃河水患,直接衝垮了漕運,致使元大都沒了糧食,隻能硬著頭皮征發民夫去搶修黃河堤壩。


    然後,紅巾軍來了!


    奏疏的大半篇幅幾乎都在說漕運與河務間的相互糾纏,讓黃淮地區水患不斷,並且強調奪淮入海的嚴重性。


    反而定都北京帶來的沉重漕運負擔,倒成了比較次要的問題。


    也確實次要了。


    原先朱高熾隻是覺得自己父皇年年征戰,雖然極大打擊了蒙古諸部,就連強大的阿魯台部也不得不獻表臣服。


    但說實在的,五征漠北,三次都是白去,這累民傷財才是真的。


    朱高熾想遷都迴南京,某種意義上也是永樂大帝打仗打得太多,又長期讓身為太子的朱高熾監國管錢,給養成的厭戰抵觸心理。


    可是現在,遷都南京與打不打仗都不重要了,反而這黃淮洪泛問題才是關鍵。


    朱高熾心中急躁,將奏疏迅速往後翻,直接去看解決法子:“束水攻沙?以河治河,以水攻沙……”


    朱高熾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沒看懂。


    雖然裏麵用的大多都是好理解的大白話,但對於完全不懂治河的門外漢太難了,又沒有一整套完備的黃淮水係分布圖,就算有的話要配合著看懂也不容易。


    朱高熾認真看了半個時辰,才姑且算是理解了裏麵的核心:“這個林先生的意思,是要用淮河水,去衝刷黃河水的泥沙。果然是國朝大才,此等大膽構想,簡直聞所未聞……不對,這個法子居然還隻能緩解,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於謙拱手道:“確實不能解決,林先生說過,束水攻沙隻可緩解洪泛,而且大概率還得被人戳脊梁骨。要想真正大治,除非……”


    朱高熾追問:“除非什麽?”


    於謙搖頭:“不知道,這是先生原話,他並未與臣說明。”


    朱高熾一愣,隨即訝然失笑:“好好,這個林先生,確實有點意思,朕都有些舍不得殺此人了。”


    略一思忖片刻:“於卿啊!你在天牢這些日子著實辛苦,朕與你放假兩日半,迴去好生歇息。”


    “臣告退!”


    待到於謙告退,朱高熾在看手中奏疏,越看越覺得心癢難耐。


    這封奏疏說的其實不多,畢竟隻是口舌講課,也講不了太多東西。


    可僅僅隻是束水攻沙之策,就已勝過當前大明的治河法略甚多。


    朱高熾也不是完全不懂治河,畢竟他老爹的永樂盛世,除了武功以外,文治基本全是他在幹。


    前些年才竣工的南旺分水工程,就是朱高熾一手主導,雖然主要就是批條子撥款,卻也不是一無所知。


    南旺分水閘的建成,不僅對大明意義重大,也確保了往後六百年的大運河漕運。


    當然,這似乎並不是什麽好事。


    朱高熾反複研讀奏疏,對裏麵的“束水攻沙”愈發好奇,畢竟隻是幾張紙,許多內容都不盡詳細。


    “雷伴伴,去叫太子過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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