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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在床頭盯著李殘。他嚇了一跳,翻身坐起來:“你幹什麽?”


    女孩兒悄悄說道:“醜八怪,別睡了,你不是答應帶我去釣魚的嗎?”


    李殘搖頭:“我累了,改天吧。你快點迴去,要是讓你爹知道了,非得揍你不可。”


    女孩既不同意,也不反對,隻是繼續盯著他。


    李殘被看得發毛,爬起來悻悻說道:“真是服了你了……”


    湟水河在月光下變成銀色,滿天星鬥仿佛都沉入河底。李殘點起一盞孤燈,橘黃色的火苗跳動著,讓清冷的夜變得有些溫暖。


    他把魚竿甩進河水裏,眯起眼睛開始打盹兒。女孩兒卻一個勁兒搖著他的胳膊:“醜八怪,別睡,別睡,你給我講故事吧!”


    李殘打了個哈欠:“我是個廚子,哪會講故事?”


    女孩兒卻不依不饒:“講一個,就講一個!”


    李殘實在挨不過,隻得絞盡腦汁,搜腸刮肚的編道:“從前有座山……”


    “不聽不聽,換一個!”


    “好好好……嗯……從前有個小娃娃……”


    女孩歪著頭,雙手托腮,不再吵了。


    “這個小娃娃沒爹沒娘,天生就是殘疾。那年頭打仗,兵荒馬亂,一個大將軍救了他,卻不願養他,隻把他交給一幹下人。


    大家這下可犯難了,扔掉吧,於心不忍;留著呢,又太麻煩。有人提議把他送到廟裏,也有人說應該把他送到鄉下,還有人說應該直接送到城外——那時候打仗,城外全都是白虎番的兵。”


    女孩兒的心一緊:“怎麽能這樣?沒人照顧這個娃娃,他多可憐呀?”


    這時魚漂一沉,李殘驚唿:“有了!”手裏一拉釣竿。


    隻見一條閃著銀光的鯉魚躍出水麵,他把魚放進竹簍,繼續說道:“當時多虧了一位養馬的大伯對大夥兒說:咱們都是有兒有女的人,將心比心,若是把這孩子扔了,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眾人沉默許久,有幾個人走了,剩下的卻答應一起撫養。


    那娃娃終於有家了。他長大一點以後,大伯又教他識幾個字,學些做人的道理:譬如多做好事、自食其力、不可害人之類的……”


    女孩兒突然驚唿道:“我知道了,那娃娃就是你!養馬的大伯是我爹爹!”


    李殘抱歉的一笑:“芷兒,對不住了。我不會編故事,隻能講自己的身世。是不是讓你更悶了?”


    這時他已釣上來四五條魚,在浸滿河水的竹簍中遊弋。


    女孩兒沒迴答,而是忽然問道:“醜八怪,你想你爹娘嗎?”


    李殘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沒見過他們,但我很想找到他們,哪怕隻是叫上一聲爹娘,或看他們一眼也好。但誰知道他們在哪呢?”他望向夜空,醜陋的眼中泛起點點星光。


    女孩道:“你長得這麽醜,你娘肯定也是個醜八怪。”


    李殘並不反駁:“也許吧。但即使她很醜,在我心裏也是最美的。”


    女孩兒眼中忽然盛滿溫柔,像涓涓流淌的河水:“醜八怪,你心眼兒好,我不嫌你醜。我以後給你做老婆好不好?”


    李殘愣住了,隨即笑道:“不好。你像個跟屁蟲似的,我才不要呢!”


    “找打!”


    竹簍空了,李殘把釣到的魚兒都放迴河裏。也許這樣它們就可以和爹娘團聚了吧。


    迴到王府,天已蒙蒙亮。正在喂馬的老陳聽說女兒迴來了,立刻抄起笤帚疙瘩,揪著耳朵把她拉了迴去。


    李殘像往常一樣默默的洗菜、切菜……菜絲越堆越高,幾乎遮住了視線。這時忽聽菜山後麵傳來一聲吆喝:“醜八怪,你在哪兒?”


    李殘探出頭:“誰叫我?”


    來人是執事,在下人中已經算大官了。他板起臉問:“你昨晚去哪兒了?”


    李殘撓撓頭:“釣魚去了。”


    “還幹什麽了?”


    李殘臉一紅:“沒幹什麽……”


    執事不耐煩的一擺手:“算了算了,跟我來。”


    李殘隻得放下菜刀,惴惴不安的走在後麵。兩人穿宅過院,來到知客寮。執事一推門,忽然看見一位美豔絕倫的佳人。


    她膚若凝脂,簡直白得發光,一雙秋水蕩漾的眼中似有無限柔情。李殘忽然感覺口幹舌燥,耳中嗡嗡作響,一張臉漲得通紅。趕忙低下頭去,不敢與那女子目光相接。


    忽聽執事在背後喝道:“醜八怪,這是十八夫人紅葉,還不趕緊行禮?”


    李殘不由自主的便跪下,磕頭不止。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跪,隻覺得為這神仙一般的人物死了也值得。


    紅葉嫣然一笑道:“小兄弟,何必這麽客氣?起來說話。”李殘手腳不便,再加上心神激蕩,爬了半天才站起身。


    執事道:“紅夫人,這小子又醜又蠢。還請您恕罪則個。”


    紅葉道:“不礙事。我有些事想請這位小兄弟幫忙,煩勞您讓他跟我走一趟,成不成?”


    執事下拜道:“您是主人,我們做下人的怎敢不從?”說罷囑咐李殘兩句,便放他走了。


    一路上李殘聽著別人“夫人,夫人”的叫,心中惶恐。更是低下頭隻顧走路。猛一抬頭時,卻是一間廂房門口。紅葉道:“愣著幹嘛?來呀!”


    李殘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可究竟是哪兒不妥,卻也說不上來。


    屋裏光線很暗,桌上擺著茶壺,一床鴛鴦戲水的大紅被麵甚是紮眼。紅葉坐在床上,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小兄弟,過來坐。”


    李殘一個勁兒的搖頭。


    紅葉淺淺一笑,到桌邊倒了杯茶:“這屋裏怎麽這麽熱?小兄弟,你喝茶。”


    李殘早已滿頭大汗,卻仍一個勁兒的搖頭。


    紅葉隻好自己將茶一飲而盡,略帶失望的說:“小兄弟,你是不是嫌我醜,不願意看我?”


    李殘忙大聲解釋:“不是的,夫人!你……你很好看……”


    “你這麽說我就放心多了。”紅葉忽然站起來,走到李殘身邊,輕輕抓起他的手:“我這麽好看,你不想摸摸我嗎?”邊說著邊把這隻生滿老繭的手引向自己滑膩、柔軟的胸脯。


    但在指尖碰到的一刹那,李殘突然將手閃電般收了迴去。這次他沒有搖頭,眼神卻極為堅定。


    “夫人,這樣不對。”


    紅葉詫異的注視著這個醜八怪。正如她自己所說,勾欄裏討生活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出別人是不是說謊。從妓院到秦王府,所有男人都一樣。


    但這個少年不同。他眼睛裏東西堅定而純粹。這一刻,她覺得他也並不那麽醜。


    紅葉咬了咬牙:“李殘,有人想害我,也想害你!”


    李殘一臉懵懂,不知道這位夫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她左右瞧瞧,低聲說道:“聽著,你不姓李,而是姓張。秦王張嘯卿是你父親——你別這麽驚訝,聽我說完。


    你父親當年把你扔了。現在他養的幹兒子,也就是張駟明,知道你還活著,要殺你滅口。”


    “殺我?為什麽?”


    “你這傻子,你若活著那世子之位還輪得到他嗎?為今之計,咱們隻有麵見你父親,將此事挑明方可保命。”


    這實在太過突然,遠遠超出了李殘的承受範圍。他一時迴不過神,愣在那裏呆若木雞。


    紅葉歎了口氣:“我對天發誓說的都是實情。還有……若是你再磨蹭下去,我的命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想起那天晚上,紅葉依然心有餘悸。


    她知道駟明在桌肚裏摸到的不是眉筆,而是刀子。但她更聰明,不僅不露怯,還順水推舟的謀劃了起來。這個計劃中她是重要的一環,所有駟明暫時沒動她。


    但這也隻能是“暫時”而已。龔老管家死了;吳媽死了;鄭老四也死了。知道秘密的人沒有活下來的。


    駟明不會放過一絲威脅,最後一定會動手的。


    是為虎作倀,還是奮起反抗。見到李殘後,紅葉終於選擇了後者。


    李殘聽她言辭懇切,便道:“那咱們去找王爺說個明白吧,我不會看你去死的。”


    紅葉欣慰的點了點頭。但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李殘一驚:“夫人,你怎麽了?”


    紅葉用手帕一擦,上麵竟全是鮮血。緊接著五髒六腑刀絞般疼起來。


    她痛苦的倒下去,一張臉由白皙變得血紅,最後變成渾濁的青紫色。她掙紮時打翻了茶壺,裏麵的茶水竟冒出縷縷黑煙。


    不過短短一瞬,紅葉便香消玉殞。


    紅葉夫人死了,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但如果照現場的情形來看,這就是李殘幹的。


    外麵紛亂的腳步聲如期而至,五百虎捷軍將廂房圍得水泄不通。房門被轟的推開,迎麵站立著一身戎裝的張嘯卿。


    他和李殘對視了一眼,有那麽一瞬間,竟也有些許溫情。


    但看見紅葉的屍體時,溫情頃刻化作冰霜和怒火。他破口大罵道:“小畜生,你害死生母,又來害我兒子和愛妾,我隻恨當初沒一劍殺了你!左右,給我將此人拿下,我要親手抽筋扒皮方解心頭之恨!”


    如狼似虎的衛士將李殘帶走了。誰也沒有注意到,在某個角落裏,有人正在靜靜觀望著。


    那是泥菩薩,她臉上浮現出心滿意足的神情。


    正如紅葉所說,這個女人不是菩薩,她叫卓瑪,來自白虎番。


    此時她閉上雙眼,口中喃喃念道:“大慈大悲的菩薩呀,請原諒我對您的褻瀆。但為了完成複仇,我願承受一切苦難和責罰……”說到這兒,她迴想起往事,眼眶不禁濕潤了。


    卓瑪出生在大雪山深處一戶貧苦的牧民家裏。不知為什麽,無論父親如何辛勤勞動,家裏欠的債還是一年比一年多。


    生活雖然是苦澀的,卓瑪卻仍有自己的夢想。她時常會抬起頭,眼睜睜望著對麵雪山頂上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那是宗主、活佛們的居所,白虎番的聖地。要是能生活在那裏該有多好啊。


    為此,她日夜向觀世音菩薩祈禱,而菩薩仿佛聽見了禱告,在十四歲那年給了她朝聖的機會。卓瑪被選秀官選中,成了宮殿裏的一名婢女。


    她的願望實現了。若不是一個人出現,她應該會很幸福。


    那年輕的僧人生著黝黑的皮膚,但眉目十分清秀。那天下午他坐在後殿的草地上,擺弄著一朵雪蓮花,臉上掛著懶洋洋的笑容。


    “我叫麻措仁,你呢?”


    “我叫卓瑪。”


    就是這一句話,開啟了一段孽緣。卓瑪無可救藥的愛上了僧人,而僧人也愛著她。為她寫了無數首或熱烈或哀怨的情詩,每一首都比雪蓮花更美。


    但卓瑪知道,僧人是不能有家的,更不能有男女之愛。所以他們注定不能結合在一起。更何況,麻措仁已被十二長老立為宗主,要為白虎番奉獻一生,怎可能為她破戒呢?


    某天晚上,他們像往常一樣躺在屋頂看夜空。麻措仁分別指向一東一西兩顆星道:“你看,那是赤曜星和白曜星。”


    卓瑪忽然感覺離別的時刻快要到了。


    她黯然神傷:“他們也是戀人嗎?”


    麻措仁搖搖頭:“不,他們是對頭。赤色那顆是我們白虎番的保護神,而白的那顆則保護著漢人。他們叫它‘天殘星’。”說到這兒,他忽然蹙起眉頭,憂鬱像銀河間的薄霧湧了出來。


    “據經書記載,赤曜星就快要降臨人間了。他會橫掃萬國,為白虎番建立起偉大王朝。可那該死的白曜星會阻止他,讓他功敗垂成。我問過上師,他說這是白虎番的天命。”


    不知是不是感懷身世,卓瑪恨恨的道:“我討厭命運!”


    “我也討厭這樣的命運,但我相信它是可以改變的。”麻措仁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從沒有這麽堅定而熱烈。


    “如果你能幫我除掉白曜星,為咱們族人立下大功,我就敢讓掉宗主之位和你去做一對平凡的夫妻。”


    幸福的閃電擊中了卓瑪。長久以來,她第一次從愛人口中聽到關於未來的期許。也許這條路步步荊棘,長得看不見盡頭;但為了他,她願意走下去。


    卓瑪沒有任何懷疑,隻是堅定的問:“我要怎麽做?”


    麻措仁也沒有解釋。在卓瑪看來,他們之間是不需要過多言語的。卓瑪被送到密宗淨地去修習法術。她剃光了頭發,身上刺滿經文。但她不在乎,為了心愛的人,這點付出又能算什麽呢?


    卓瑪一去就是七年,出山時已經二十一歲了。


    但這僅僅是開始,她踏上了尋找白曜星的路。那一年兵連禍結,卓瑪偽裝成難民來到湟州城下。在那裏她見到了七年來朝思暮想的臉龐。麻措仁在高高的城牆上向她微笑,但身體已經沒有了,隻剩一顆頭顱。


    卓瑪的天塌了,她在恍惚間聽見有人說:白虎番吃了敗仗,為了求和,十二長老把罪過一股腦兒推給宗主麻措仁。於是他被梟首示眾。


    卓瑪整整哭了六天,但到了第七天,卻一滴淚也沒有流。原來淚水真的是能流幹的。


    她四處打探,得知那個殺死麻措仁的將軍叫:張嘯卿。


    為了接近他,卓瑪把自己奉獻給他的一名侍衛。


    當醜陋的男人和她同床共枕時,她眼中沒有怨恨,隻有雪山上那個少年僧人的笑臉。


    某一天,卓瑪的丈夫發牢騷,說秦王殿下不應該狠心拋棄自己的親生骨肉。卓瑪不經意的問起孩子的生日,居然和白曜星下凡的日子是同一天。


    卓瑪忽然流淚了,她發自內心的感謝上蒼。白曜星是張嘯卿的兒子,這很好。她可以在給麻措仁報仇的同時完成他們最後的約定。一個完美的計劃在她頭腦中形成了。


    一刀殺死張嘯卿,這樣太便宜他了。她要讓張嘯卿親手殺掉自己的兒子,再由她揭露這個事實。然後張嘯卿會終身活在悔恨中。


    這比死亡痛苦得多。


    卓瑪開始了漫長的準備,又是十五年的等待。現在,劇毒的果實已經成熟,張嘯卿馬上就要吃掉它了。


    卓瑪眼含熱淚,喃喃道:“麻措仁,我的愛人!我履行了約定。也為你報仇了!你能看見嗎?”


    李殘被押著走遠。他像一隻無助的小動物,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但就在這時,跨院旁一陣喧嘩,緊接著一匹白馬四蹄翻卷,飛馳而出。


    馬上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朝李殘一伸手:“醜八怪,快走!”


    李殘想也沒想便抓住她的胳膊,那白馬一聲長嘶,風馳電掣般向外衝去。


    李殘緩過神來,趕忙說道:“芷兒,快停下!你偷了你爹的白馬,他會揍你的!”


    芷兒的父親是馬倌兒,所以這個小丫頭才能盜得秦王府中第一寶馬,來救李殘。


    女孩兒大聲說:“他們說你會被打死的,我就是挨揍也管不了啦!”


    李殘心中一陣溫暖,問道:“你相信我是被冤枉的?”


    “嗯,那還用說?”芷兒語氣堅定,帶著些許自豪“有時飛蛾撲到燭火裏,你寧可燒到手也要把蛾子救出來,這樣的好人怎麽會去害別人呢?”


    話未說完,背後卻風聲忽緊。一隻勾索襲來,正扣在芷兒背心上。她“啊!”了一聲,便摔下去。


    李殘大驚:“芷兒!”


    女孩兒卻叫道:“別管我,快跑!”


    但那白馬卻和她極熟。見她落下,逡巡腳步不肯向前。芷兒急得大喊:“小白,你怎麽不聽話?”


    這時她忽見旁邊燃燒的炭盆,急中生智,不顧疼痛抄在手裏,朝馬屁股上一揚。


    轟然火星四濺,白馬受了驚,足不點地般騰空而起,衝出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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