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張行雲來叫醒他,道:“上半夜沒什麽事,一隻鬼都沒見著,晦氣。”


    黃芪揉揉眼睛,道:“沒鬼豈不是好?唐姑娘呢?”


    張行雲笑道:“她早就倦了,我一個時辰前就把她送迴了房,你晚上當點心,若是遇上惡鬼,不要硬拚,快來找我。”


    黃芪點點頭,披上蓑衣鬥笠,出了去。


    塗上牛眼淚,他從前院大門一處一處的看過來,不時的驚閃給了片刻光明,所以也用不著打燈。


    一直到後院,並沒有發現異常,黃芪暗道:“看來並非是惡鬼作祟。”正欲走時,忽隱隱聽到細微的言語聲,這聲音是從一間偏僻的房裏傳出來的,他忙走過去,越近就越聽得清楚,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言道:“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黃芪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怎麽會?房間裏的是什麽人?他怎麽會念這首詩?


    若是常人,此刻定嚇得失魂喪魄,可黃芪什麽怪事沒見過,當下推門便進,寒風夾雜著雨水一起吹進來,房中幡幛飄動,恰有一個驚雷打過,亮光之下,隻見上首是無數牌位,供桌之旁,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翁坐在搖椅上,輕輕搖動著,他的眼睛被厚厚的黑布蒙著,看來同周八丕一樣受了傷。


    “你是誰?”黃芪問道。


    老翁沒有答話,依然怔怔的在念:“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黃芪接道:“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你怎麽會念這首詩?”


    老翁聽到他接的話,按住搖椅,驚恐道:“你是誰?”


    黃芪道:“我是一個大夫,來這裏治病的,可惜醫術不精,治不好患者的傷,轉而捉鬼了。”


    “真的有鬼,真的有鬼,齊家人迴來報仇了。”老翁滿麵驚恐。


    齊家人?黃芪記得剛入鎮子的時候聽那老伯講過,當年齊家是瑤裏鎮最有錢的宗族,問道:“老伯,你說的齊家,是不是因好賭而敗盡家財的齊家?”


    “你認得齊家人?”老翁驚道。


    黃芪隱隱覺得別有內情,道:“我不認得,但是據我看來,或許貴府發生的種種事情,真的與齊家有關,不知你有沒有什麽事可以告訴我的?”


    老翁默然,黃芪道:“人命關天,說出來或許可以救你們全家人的命。”


    老翁問道:“趙家怎麽樣了?”


    黃芪道:“趙家也出了事,趙老太爺死了,被割掉了臉皮,趙寶和程管家都死了。”


    “趙三和程九都死了?”老翁驚道。


    原來程管家真名叫做程九,黃芪暗想,老翁繼續道:“一個剝了皮,死都沒臉見人;一個傷了眼,活著見不得光;報應啊報應,還是程九死的好,痛快。”


    黃芪道:“你和他們都認得?你到底是誰?”


    老翁不答,黃芪隱隱覺得這幾日在瑤裏發生的事和齊家有關,道:“你難道不想救你孫子的命嗎?你若不說,還要死更多的人。”


    此時,老翁反倒平靜下來,道:“你真的可以幫我嗎?”


    黃芪道:“盡力而為。”


    老翁抬手指著牌位,道:“你看見了嗎?”


    黃芪不解,點起火折子,湊近望去,赫然隻見牌位上寫的都是姓齊的人,道:“這是……?”


    老翁道:“我叫周六,和趙三程九本是兄弟。”


    “當年我們弟兄本有十八人,在山東占山為王,號稱‘小梁山’,打家劫舍無惡不作。後來被官軍圍剿,兄弟們都死了,隻有我們三個逃了出來,一直來到這裏,憑著身手混進了齊家做護院,那齊家院子就是現在的趙家。一開始我們小心謹慎,後來等風頭過了,見齊家財大勢大,又起了壞心。”


    黃芪驚道:“你們害了齊家人?”


    “不錯,那齊老爺是個賭鬼,什麽事也不管,我們投其所好,慢慢的得到了他的信任,於是我們暗中招納人手,將府裏的護院、打手全部安排成自己人。等一切都準備妥當了,那一天晚上,我們就動了手,將姓齊的全家老小全部殺死,院子裏、走廊上、房間裏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在流血。”說到這裏,周六有些激動,微微顫抖起來。


    “什麽惡都在那一晚上做盡了,如果你想見魔鬼,那就去看看那時的我們,我們就是魔鬼。”


    “殺了人後,我們把屍體埋在後院,對外則宣稱齊老爺和我們賭錢,把房子、店鋪、田地都輸給了我們,因沒臉見人,晚上帶著全家偷偷離開了瑤裏鎮,去投靠親戚了。”


    “這樣的話也有人信?官府難道就不懷疑嗎?”


    周六道:“窮人巴不得有錢人倒黴,姓齊的是個土財主,平常作威作福,欺壓百姓,鎮子上的人巴不得他消失,況且齊老爺好賭,是人盡皆知的事,就算個別人有疑心,不沾親帶故的,根本不會惹這個麻煩;至於官府,用錢就能擺平。”


    “後來呢?”


    “後來,我和趙三瓜分了齊家的家產,他做他的趙老爺,我做我的周老爺,雖然這麽多年平安無事,但我心裏卻始終放不下當年的事,有的時候做夢會夢到齊家人找我索命,我心裏不安,於是在這裏供奉他們的靈位,超度他們,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原諒。可這都是自欺欺人,我們做下的事,天理難容,他們又怎麽可能放過我?”


    黃芪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段故事,道:“齊家有沒有逃出去的?”


    周六道:“沒有,都死絕了。”


    黃芪道:“那些丫鬟和仆人呢?你們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換掉。”


    周六道:“那些人能殺的便殺,殺了怕他們家裏人起疑的,我們就給他們灌藥,逼成瘋子,神誌不清,然後再放出府去,總之做了很多事,終究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這麽多年,從未有人懷疑。”


    “那這首詩呢?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意思?”


    周六道:“這是一首韋莊的《金陵圖》,講的是興亡之意,且有一個“齊”字,齊家便記在族譜上,以警醒後代要恪言守行,長久富貴,可惜被詩言中了,終究逃不過家破人亡。以前是齊家,這次輪到我們了。”


    “啊。”空寂的庭院忽傳來一聲慘叫,黃芪大驚,忙趕過去察看。


    周六驚恐道:“冤鬼索命,冤鬼索命。”


    一邊走,黃芪一邊想:“如果真是齊家冤魂來報仇,為什麽非要等二十年?關山在皮影上刻那首詩,難道隻是巧合嗎?”


    聲音是從周昱的房間裏傳出來的,黃芪趕到,隻見法鈴的係繩被扯斷了,符篆落了一地,既然沒有聲響,應該就不是邪物侵入,跨門進去,隻見周昱倒在床邊,一團黑物趴在他的身上,窸窸窣窣。


    黃芪道:“住手。”那物轉過頭來,滿嘴是血,赫然是周顯,他正在啃食周昱的血肉,黃芪大驚,周顯張開血口朝他撲了過來,黃芪正要出手,忽一隻胳臂伸過來,將符貼在周顯的頭上,是張行雲。


    周顯動彈不得,“哇哇”怪叫,七竅流血,倒地氣絕。


    “怎麽會這樣?”黃芪驚道。


    張行雲道:“他中了邪,已經瘋了,這邪術太過狠毒,你不讓他傷人他便要自傷。”


    瘋了?黃芪大驚,剛才周老太爺說過,當年他們對付齊家丫鬟仆人就是這種手段,真的是報應嗎?正想時,忽唐思房裏又傳來驚叫聲,二人顧不上這裏,急忙飛奔而往。


    張行雲一腳踹開門,喊道:“唐思。”


    但一進房並沒有什麽異樣,唐思好端端的坐在床上,窗戶也是緊閉的。


    張行雲四下看了看,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唐思道:“沒出事。”


    張行雲道:“沒出事那你叫什麽?”


    唐思道:“我又做夢了,夢到那些仙鶴、鳳凰、祥龍,飛來飛去,醒來的時候看見這皮影在枕頭邊,就嚇了一跳。”


    “一個皮影就把你嚇成這樣?”張行雲有些無奈。


    唐思道:“黑夜裏看起來可嚇人了,我明明記得放在桌子上,怎麽會在這裏呢?”


    張行雲道:“定是你記錯了,你的記性向來都不好,睡吧睡吧,晚上還有很多事做呢。”


    “什麽人?”一個黑影忽從屋頂閃過,黃芪喝道,縱身跟了上去。


    張行雲叫道:“好啊,終於照麵了,看你還往哪裏走。”


    “轟”,雷鳴不息,大雨不止,天地都成了水的世界,人們早已入了夢鄉,四處漆黑一片。


    那黑影身法極快,黃芪張行雲用了全力還是追不上他,奔過石橋,來到三頭街上,這裏房屋密集,巷子縱橫交錯,二人失去了黑影的蹤跡,四處張望,隻有門燈招牌還在風雨裏飄搖。


    張行雲氣道:“可惜,讓他跑掉了,看來兇手是人而不是鬼。”


    黃芪道:“趙家周家都出了事,看來兇手的目標很明確,或許程管家之死另有蹊蹺。”


    “快看,這是什麽東西?”張行雲搜尋之時,忽發現牆角有一個發亮的物件,忙走過去撿起來,道:“是玉佩,上麵還刻著字。”


    “什麽字?”黃芪忙問道。


    張行雲借著門燈,仔細瞧去,一字一字的念出來:“桃花公子,玉麵郎君——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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