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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年7月。


    十米寬的公路上,倉皇的人群背著大包小包編織袋,扶老攜幼奔跑著,公路的兩邊,是堤下已經淹沒的房屋,和渾濁的洪水。


    天色陰沉,天空中飄著小雨。


    楊駿站在公路邊,看著逃難的人群,眉頭緊蹙,舉棋不定。這是一個瘦削的少年,留著似郭富城的分頭,大眼睛,薄薄的嘴唇,顴骨有些突出,嘴邊的兩撇小胡子讓這張有幾分帥氣的臉顯得老土而滑稽。


    水位還在快速上漲,楊駿看到當地的“羅仙姑”,一個號稱能夠預測未來包治百病的中年矮胖婦女,也背著包袱奔走在人群中,臉上寫滿了驚恐。


    仙姑也要跑路,讓楊駿更為不安。


    幾個挑著菜筐的賣菜婦女從楊駿身邊匆匆跑過,被他叫住了。


    “這個南瓜怎麽賣?”


    楊駿明白,在洪水中,蔬菜是非常寶貴的,南瓜塊頭大,保鮮時間長,無疑是首選。他暗暗佩服自己在亂局中依然能保持清醒的頭腦。


    “七塊!”這是一個天價。


    楊駿掏出10塊錢遞給婦女,說,“不用找了!”


    時間就是生命,楊駿有些慌了,不想耽誤時間還價和找錢。婦女接過錢,飛奔而去。


    這次的洪水來勢兇猛,據說百年一遇,也就是說,絕大部分活著的人都沒見識過,因此大家低估了洪水的實力。


    很多人半個小時前出門,結果現在迴不了家了。楊駿就是其中一員。


    這時,幾個精壯的小夥子用一條小木船在公路邊做起了擺渡生意,楊駿急忙上前問,“多少錢啊?”


    “五塊。”小夥子抬起頭,竟是高中的師兄,足球的球友。


    居然發水難財?師兄的形象在楊駿心中一落千丈,他遞過錢,師兄表情有些尷尬,接過錢,用竹竿把小船撐離了岸邊。


    渾濁的洪水從街道口、房屋之間的縫隙湧出,爭先恐後地奔向低窪處,形成了一股股激流和一個個旋渦。


    小船載著5名乘客和兩個船員,在湍急的水流中搖搖擺擺艱難前進,終於到達了對岸的高處。


    “隻能到這了。”乘客們下了船,一哄而散,師兄趕緊把船劃走,照這態勢,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楊駿感到很沮喪,離家還有200米的路,這條路水深已經有幾米了。而現在,他所站的高地,水已經沒了膝蓋。


    突然,楊駿驚喜地發現,一個初中同學撐著竹排,從馬路上劃過。


    楊駿大聲喊,“喂,鄧宇,送我迴家吧!”


    “去你家的路水流太急了,根本去不了!你自己想辦法吧。”鄧宇竟然頭也不迴地把竹排劃向了自己家的方向。


    楊駿在心裏問候了十幾遍同學的女性長輩,而此間,天色已近黃昏,雨還在下。


    楊駿心一橫,就著窗戶、磚縫爬上了路邊的屋頂。他決定翻過一片屋頂迴家,走最近的直線,這隻需要50米。


    在洪水肆虐的小城裏,陰沉的天空下,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抱著一個南瓜,行走在兩三層樓高的瓦房上,從一個屋頂躍向另一個屋頂。


    屋頂一隻精神瀕臨崩潰的花貓,被楊駿驚得跳起老高。它已經被這洪水快嚇傻了,卻又見到一個人在屋頂奔走。


    花貓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越過一片屋頂,逃得無影無蹤。


    終於,楊駿離漓陽縣新運公司的小院隻剩一堵牆,但在他所站的屋頂和牆之間,是一片5米寬的水麵。


    水是黑黃相間的,不遠處就有一個公共廁所和一個垃圾堆,他們都被淹沒了,水顯然是極髒的。


    楊駿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推著南瓜遊到了牆邊。他單手扣住了牆頭,卻發現無法用另一隻手把這6、7斤重的南瓜甩到牆另一邊去,他的胳膊太細了。


    楊駿不舍地看了南瓜最後一眼,雙手扣住牆邊,縱身一躍,翻上了牆頭。


    “迴來了。”老楊關切的問。


    “嗯,路上買了一個南瓜,結果拿不迴來了。”


    “哦?南瓜有多大?”媽媽露出惋惜的神情,讓楊駿覺得他應該盡一切努力把南瓜拿迴家。


    老楊淡淡地說,“沒事,迴來就好。”


    楊駿家在一座6層紅磚家屬樓的3樓。第二天清晨,他走上陽台,放眼一望,外麵已是一片澤國,馬路上、小湖中跑著的是衝鋒舟、柴油機漁船、木質槳船、竹排和各類水用交通工具,一架從未見過的直升機從天空飛過。


    漓陽縣縣城已被完全淹沒。


    天空中突然襲來瓢潑大雨,雷電交加。一道霹靂劈中了幾百米外堤壩上的油漆店,燃起了熊熊大火。


    大雨中一道斜斜飄蕩的濃煙十分醒目,楊駿聞到了濃濃的焦糊味。


    “這麽大的水,暑假要泡湯了。”楊駿十分遺憾,10天前,他剛剛參加完1996年的高考,正盤算著和同學好好玩玩,洪水卻來了。而弟弟楊勇,也剛剛參加完中考。


    日子在無聊中度過了5天,又是連日的暴雨,水位仍在上漲,突破了曆史記錄。


    二樓的中年夫婦惶惶不可終日,然而水終於在離二樓十公分的地方停住了。


    楊駿站在陽台上百無聊賴,竟發現高中同學劉峰駕著衝鋒舟,從他家樓前衝了過去。


    “喂,劉峰,挺爽啊,船哪來的啊?”楊駿一邊跳著揮舞雙臂,一邊大喊,引起了劉峰的注意。


    劉峰關閉了發動機,朝著楊駿喊道,“我爸單位的,注意別往樹上爬啊,有蛇!”劉峰重新抽開發動機,破浪而去。


    “你小子幹嘛去啊,讓我也去啊!”楊駿羨慕不已。


    這時,楊母把楊駿叫到了廚房的窗口,他驚訝地發現,窗外,外公正矗立在一艘漁船的船頭,如同一艘戰艦的主官。


    漁船在柴油機的推動下,七拐八彎穿過了縣城,駛向了已經被埋在水中的鄉村。


    水麵上一片狼藉,飄蕩著木盆、塑料袋等日用品,還有幾個西瓜。


    兩個小時後,眼前出現了一條一眼望不到邊的麻袋鑄成的防線,麻袋下麵是又一條防洪大堤,水越過麻袋還在往裏灌。


    漁船沿著堤壩搜索,終於找到了一處決堤的缺口,從這裏衝了出去。


    外麵,是浩瀚的八百裏楚陽湖,風高浪急。


    大雨幾乎被狂風吹得橫向飄移,渾濁的湖水翻滾著,咆哮著,讓人產生這裏是黃河的錯覺。


    小船像一片樹葉在風浪中顛簸著前行,隨時可能被大浪掀翻。楊駿心情緊張地看著艙外,楊勇則緊緊抓著他的胳膊。


    十幾米外的水麵上一堆黑乎乎的東西隨著波浪上下翻滾,那是一個男人的屍體。


    外公感歎道,“30多年前的洪水,武漢死了幾十萬人呢,河上飄的都是死人。”


    人類在大自然麵前如此渺小。


    圍湖造田使楚陽湖的麵積急劇縮小,隻是這一次,楚陽湖憤怒了,她衝破了人們構築的一道道防線,向人類討迴自己的領地,數千人因此喪命。


    風雨中,遠處一個黑點慢慢大了起來,輪廓漸漸清晰。那是一座鬱鬱蔥蔥的小島。漁船徑直向小島駛去。


    傍晚時分,漁船終於平安抵達了楚陽湖上一座島嶼。


    楊駿對這裏非常熟悉,他輪番在外公、舅舅們和小姨家吃住,日子倒也過得輕鬆。


    島上到處是逃難的難民,農民的寶貝—耕牛,被拴在路邊的樹上,到處都是。


    在堤壩上,楊駿的遇到了同班同學江文軍,他也是逃難人群中的一員。


    江文軍五短身材,長著大大的腦袋和又大又圓的眼睛,像個大頭娃娃。


    江文軍說他半夜突然聽到一聲槍響,全家人趕緊爬起來就跑,沒多久家裏的東西就被洪水全衝沒了。還好人都在。


    他和父母,還有姐姐,被**的船送到了島上,安置在堤壩上的帳篷裏。


    楊駿想讓他住到舅舅家,可是江文軍想和家裏人在一起。


    “你們家是不都沒啥東西了,上學學費咋整啊?”江文軍成績不錯,報考了北航,應該有希望。


    “誰知道呢?家都沒了,地裏種的東西肯定絕收,有沒有飯吃還兩說呢。都時候親戚湊點,再說吧。”


    楊駿不由得隱隱為江文軍擔憂,他的親戚們恐怕是自身難保。


    這時,路邊一個村幹部模樣的人用樹枝趕著一個瘦小的中年男子往前走,經詢問後得知,洪水衝走了這個男子的老婆孩子還有房子,他已經瘋了。


    在舅舅家、外公家,楊駿不時聽說誰在逃難的路上一腳踩空,連屍首都看不到,誰又被洪水浸沒的電線電死了,還有水性極好的後生被旋渦拖進了水底,再也沒有迴來。


    此情此景之下,死人似乎不是什麽新鮮事。


    8月中旬,洪水才漸漸退去,街道逐漸浮出水麵。楊駿迴到了縣城,來到了縣教育局在高處的臨時辦公點。


    在繳納了30元費用後,楊駿領到了錄取通知書。


    在這裏,他碰到了來自農村的女同學張紅——漓陽縣唯一考分高於楊駿的人。


    張紅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一個的信封,看了一眼,又遞了迴去,轉身走了。


    信封的右下角寫著“北京大學”。


    張紅家在洪災過後已經一貧如洗,楊駿覺得她許是交不起這30元錢吧。


    一陣唏噓之後,楊駿拿起了屬於自己的信封,上麵歪歪扭扭的寫著“北京社科大學”和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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