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山陽明洞,一位身形瘦弱的老人結廬於此,身邊隻餘一老仆照顧。非是晚年淒慘,而是老人執意如此,非要來此住上兩月。


    “阿郎,最近山下都在傳聞是龍溪暗害了子夏,謠言甚囂塵上,我們難道就這樣坐視不理嗎?”老仆問向在一旁捧著書本就讀的老人。


    “不過有人在挑撥離間而已,遇襲一事,想是子夏已經猜到了是誰所為,隻是如今時機未到,無法出手反製。


    至於龍溪,還真得與他說上兩句,成家立業之後,身後跟著一大家子人,有時候所行之事亦非他所願。遠的不說,就說眼下,若是身邊人自作聰明,總歸會傷了他們師兄弟之間的情分。”老人將書本放下,曬著太陽,懶洋洋的說道。


    “那我下山去喚他過來。”


    “不必,他已經來了。”


    此時,正有一中年儒生沿山路拾階而上,雖然幾個騰躍便可至山頂,但中年儒生還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台階緩慢而行。


    半個時辰之後,中年儒生看著麵前的老人,恭敬行禮,問候道:“老師身體可否安康,徒兒未能一旁侍奉,還望老師平日多多保重身體。”


    “尚能飯三鬥,無需憂慮。”


    中年儒生被恩師的話逗的一笑,這個說法是出自辛稼軒詞作的典故—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恩師一直對文武雙全的辛稼軒甚是推崇,言說這才算得上真的讀書人。


    兩人興致頗高,但老仆卻有點不高興,阿郎年輕時“格物”落下了病根,身子骨本就不太結實,但偏偏阿郎在這方麵毫不在意,放著舒舒服服的家中不住,非要搬到這陰冷潮濕的山中來。


    “老師康健,弟子便無憂了。”


    “真要無憂你又何必來此?不過也確實非是多憂心之事,子夏非常人,其心思豁達,念頭通透,不會為謠言所擾。”


    “可弟子擔心會有諂媚之人於小師弟身旁挑撥離間,先前弟子與小師弟私交不錯,若是因謠言之故讓我二人反目成仇,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那照你看來,此般境況做何解?”老人問道。


    隻要有眼光,提出問題並不難,難得是如何解決,怕就怕的是些眼高手低之輩。


    “弟子妻妹正值二八年華,對小師弟也是暗自傾心,如若老師能做主應承了這門親事,那弟子便當真無憂了。”


    原來在這等著,這對師兄弟對遇襲之事皆是門清,哪裏有什麽誤會,自己這徒弟這次上門,原來是來說媒的。


    老人聞言露出笑意,調侃道:“龍溪啊龍溪,夫妻恩愛和諧確是極好之事,可若是男子懼內,惹得家宅不寧,那便是得不償失了。”


    王龍溪懼內並不是什麽秘密,隻是平日裏師兄弟相處,甚少提及,一是為了維護龍溪師兄的顏麵,二則是他家嫂子的潑辣之名,未夾雜一絲水分。


    麵前的老人則是例外,別說調侃兩句,便是指著鼻子把王龍溪的媳婦罵上一頓,那個女子也隻能笑盈盈的聽著。當然,為了不至於自家弟子難堪,老人也隻是調侃兩句小兩口生活幸福美滿而已。


    “弟子此來隻是為了成全妻妹與小師弟的這段美好姻緣,並非是受內子驅使。”


    很好,真相大白。


    男人此時的話,反過來聽便是。


    “那個小丫頭為師也見過,容貌身段,禮儀教養樣樣不缺,確實是個良配。隻是子夏向來極有主見,怕是不願接受為師為其安排的親事。”


    “恩師盡管放心,小師弟臨去江西之際,曾與妻妹有過相見,當時小師弟對妻妹的觀感不差,言語中也頗多喜愛。依弟子看法,若是老師能做主,小師弟並不會心生抗拒,也能因此成就一段美好姻緣。”


    “倒也有幾分道理,不過為師還是先去信一封,問過子夏是否有娶妻之意,若有,為師便做這個主,若是尚無,那便隨他們而去。”


    “全憑老師做主。”


    王龍溪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老人也未曾多言。


    “阿郎,你不是要多囑咐龍溪兩句?”


    老人倚靠在搖椅之上,安然說道:“孩子們都大了,各有各的想法,多說無益,反倒會招人記恨,如此不美。還是做個安享晚年的農家翁,徒弟樂,廟堂樂,高坐金陵的皇帝也樂,豈不快哉!”


    一陣無言的沉默過後,老人提筆,迴憶便紛至遝來。


    遊學歸來的林秋到了此處,先是整理了一下衣衫,嘴唇囁嚅了幾下,未曾說出話來。


    “小林子,見到老師,怎還連句問候都沒,莫不是還在心裏埋怨,老師逼你出去遊學三年?”林秋搖了搖頭,依舊沒能說出一句話。


    “哎喲,連小林子的稱唿都不反駁了?三年前你對此可是尤為反感,非得說是太監的名字,可太監不是都叫公公或者貂寺嘛,咱們為了這個也是多有爭論。”


    遊學歸來的林秋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此時其尚不是劍冠,隻是一個久別歸家的遊子。


    他看著眼前闊別三年的老師,雖然老師精神尚好,卻也掩不去歲月留下的痕跡。


    “現在聽到您喚我小林子,隻是倍感親切,再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彼時老人笑吟吟的看著這個自己最小的弟子,三年過去,高了,壯實了,也黑了,擺擺手說道:“快過來坐下,老師去給你做幾個菜,咱爺倆小酌一杯。”


    林秋緩緩移步過去坐下,任由老人揉了揉自己的頭發,鼻子也不由得有些發酸。


    當然,老人並不知,此時的林秋,心中也滿是迴憶。


    隨後老人起身為林秋準備晚飯,還記得自己剛剛拜老人為師的時候,也是這般,自己坐在石凳上,看著老師做飯。


    “老師老師,聖人教誨不是說君子遠庖廚嗎,為何老師卻要親自行庖廚之事呢?”


    “君子遠庖廚確實出自聖人教誨,但世人卻有所曲解,聖人所言: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聖人本意是讓人們懷有一顆仁慈之心,現在反倒是成了這些混賬憊懶的借口……”


    神遊良久,待林秋迴過神來,老人已經準備好了幾道小菜,兩人相對而坐,殊為平常,卻也極為溫馨。


    飯後,天色已暗,一輪圓月高懸,老人與林秋皆正襟危坐,重續三年前的辯論。


    “子夏,遊學三年,可否有所裨益?”


    “然,夫子在學生及冠之時曾問於學生,知行合一作何解,學生當時答曰: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負笈三年,重答此問,當為知為行故,行為知隨,二者互為表裏,不可分離。知必然要表現為行,不行則不能算真知。”


    “善,我儒家三不朽作何解?”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


    “三立作何解?”


    “立德,謂創製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於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然,在學生眼中,三立簡單而言,就是做人、做事、做學問。”


    “善,子夏負笈三年,可否養得一腔浩然正氣?”


    “然。”


    “君子六藝何解?”


    “《周禮·保氏》有言’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禦,五曰六書,六曰九數。’”


    “子夏,汝自視何如?”


    “善惡並存。”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學生受教。”


    時間在老人和林秋的一問一答中逝去,大而化之的道理過後,老人的講授逐漸增多,林秋則在一旁靜靜聆聽。


    “養一腔浩然正氣,方能勾動天地氣象。


    立言、立功、立德,三立皆無愧於心,便可稱已內聖。


    君子六藝,射、禦之存在,便是告知我輩書生,切勿做隻知空談辯難的風流名士,而應為文武皆備的治世名臣。”


    林秋越聽越疑惑,柔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又如何能做到文武皆備。


    仿佛是看穿了書生的內心,老人默默站起,一手抓住書生肩膀,縱身一躍,便到了空中,在空中,老人好似閑庭信步般邁步行走,一步邁出便是十餘丈的距離。


    老人一揮袖,風起雲湧,電閃雷鳴,伸手往空中一抓,一道雷電便被老人牽引而來,緩緩化作一雷矛。


    老人對旁邊早已驚訝的目瞪口呆的林秋說道:“眾弟子之中,聰慧者不在少數,然而生而知之的人,僅你一人,老夫也不知你的出現究竟是禍是福。


    不過多年觀之,可知子夏心性不壞,今日我將衣缽盡傳於你,你能體悟幾分全憑個人造化。”


    此時林秋的內心則驟然被疑問填滿。


    老爺子竟然是個不世出的高手?他早就知道我是個生而知之的人,那這個老不修豈不是這麽多年都在揣著明白裝糊塗?


    “子夏,抱守本心,接矛。”


    林秋的遐想被老人的話語所打斷,下意識地伸出手,接過雷矛,一瞬間,雷矛便化作液體融入到其手臂,小臂的酥麻感讓林秋能清楚感受到其內蘊含的巨大力量。隨即,一絲絲明悟傳入心頭。


    “雷矛隻可用一次,至於為師今日所言,迴去細心體悟,不要急於掌控力量,先修心,再修身,便是參悟個十幾年也無事。”


    聽完老人的話,林秋感覺到一陣莫名的疲憊,很快,暈暈沉沉的便睡了過去。老人帶著熟睡的弟子迴到山洞之中,將他放在木床上,蓋好被子,不由得自嘲了一句。


    “這個憊懶貨,不服侍師長入睡也就罷了,反倒要師長來幫你,嗯,是你老師沒教好的原因。”


    …


    心神迴歸現實,老人笑了笑,從未問詢過子夏的意見,便選中了他承繼衣缽,頗有些趕鴨子上架的意味。


    歎了聲氣,老人接著感歎道:


    “既為生而知之之人,子夏子夏,不知你那個夢中的世界又有怎樣的風景,你又是否惦念著家鄉的明月和願為你紅妝的俊俏小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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