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感覺到有生靈在仰視,律動不休的雲團驀然沉寂下來,偽裝短短片刻,確信被發覺後驀然變幻身形,像是被揉捏拉扯的泥巴,圓滾滾的形體漸漸拉長,有了四肢頭顱,最後刻畫五官清晰。


    來的確實是巨神,卻不是舊時模樣,濃眉大眼,第一眼看上去有些憨直,緊跟著便能清晰瞧見眸子中隱藏的陰狠毒辣,說過的和沒說過的仇恨都隱藏在心底,從未忘去,從九幽之下爬出來就是為了複仇,說到做到。


    “洛陽,憑什麽被選擇的是你而不是我,論天資才情,論血脈親疏,哪一項我不如你,這天地本該就是我巨神一族的,憑什麽選你不選我?”


    這不是傳音,巨神也不想傳音,就這般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言說著,曾經是個王者,即便現在不敢以真身見人,卻自以為自己還是個王者。


    洛陽挽了個劍花,聽著聽著不由莞爾,看看魔女相近的笑意,對那自視過高的神明輕笑道:“言行能不能注意嘴臉,看看你那副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沒得到家產仇恨迷心了。”


    “閉嘴,你這無恥的,卑微的螻蟻,根本不曾知曉巨神的偉大!”


    “偉大,偉大為什麽還是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偉大為什麽都不敢露麵,什麽巨神,鼠輩爾!”


    不等洛陽開口,南諾直接張口出聲,和過去一樣,負責動口的還是她,和過去不一樣,負責動手的可能再也不是她。


    “你……”


    巨神緊蹙眉頭,麵色陰沉的可怕,正要張口駁斥南諾,明耀劍光逆風翔空,斬風破雲,將身形魁梧的巨神切成兩半,道韻升騰似火,黑霧泯滅的幹幹淨淨。


    時代變了,這可不是過去,過去動手打不過,動嘴罵不過,隻能看著南諾舌戰群儒幹著急,現在管你是妖鬼還是域外的什麽東西,隻能聽著,敢開口試試。


    虛空浮起漣漪,不等那東西遁虛而來又有劍光在九霄雲上唿嘯而過,壓過星月流光,將震動的漣漪徑直泯滅。


    “作得好,以後就這樣,別跟他們多言,劍修用劍說話,這可是老頭子教的,準沒錯。”


    南諾轉了轉眼珠,看似說的是巨神,實際上心底想的都是諸如江沁月,蝶紫沫這般的角色,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那個江清月死了,蝶紫沫也不知去向,因此更要居安思危。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再遇到這樣的家夥我直接一劍過去,不給他絲毫機會。”


    洛陽點點頭,禦劍落向山的那邊,直至不見蹤影。


    夜空下未平靜太久,風卷雲動,巨神悄然折返歸來,俯視著白蘇,冷聲道:“你有兩個選擇,第一……”


    話未說完,有劍光隨著月華斬落,白蘇眸光微變,傳音識海中的火鳳,讚美道:“薑還是老的辣,您老猜得不錯,他確實在這留了後手,接下來呢,我們還跟著嗎?”


    “你說呢,我聽聽你的想法……”


    鳳九幽幽開口,低頭注視著白蘇的背影,聽他開口道:“過猶不及,當退則退,反正有他們在,我們不怕找不到洛陽。”


    “說的不錯,我們也找個不錯的地方吃些東西,最近這幾個月過的哪是老人家應該過的日子?”


    鳳九笑著望向遠空,眯著鳳眼,雖然沒有實體,但似乎也能嗅到那些夜宵的動人芬芳。


    鳳凰山上鳳凰遊,鳳去山空江自流,滿山的梧桐樹,枯黃落葉沿著山路兩側延伸向長空,披著月紗,星辰點綴,靜悄悄的夜風微冷,涓涓流水聲疾,賽過萬千管弦。


    樓上雅座燈火輝煌,不論屏風還是窗花都是精雕細琢的巧匠造物,飛鳥展翅欲飛,花開無香,夏時能引流蝶翩遷,樂不思蜀。


    靠著走廊的門戶輕輕開啟,洛陽與南諾走近屋中,正要落座,洛陽忽地皺起眉頭,側耳細聽,轉身出屋步向隔壁,幹淨利落解開門上封禁,推門而入,不由攥緊拳頭。


    庚辭同黑衣人並肩而坐,吃著驢肉火燒,桌上有百老酒與桂花糕,還有數隻肥美的螃蟹。


    這場景叫南諾微微恍惚,神識感知不到黑衣人的麵容便微微側首,還是看不見他的麵容,無法確定他是不是齊老頭。


    “看什麽,以為自己修成一劍就無法無天了?”


    黑衣人放下筷子,聲音沙啞冰冷,緩緩迴頭,在看見那雙陌生眼眸的刹那南諾搖搖頭,打消了所有的猜測,這不是她熟悉的那雙眼眸,他也不是想象中的那個舊人。


    “得罪了,不過庚辭可是我昆侖……”


    “放屁,你問問他現在願意跟著誰修劍,是你還是我?”


    黑衣人冷哼出聲,說著抬手運筷壓下少年夾起的螃蟹,“告訴他們,你想同誰學劍?”


    “對不起洛大哥,走過看過見證過,昆侖的劍並不適合我,這個給您,多謝厚愛!”


    庚辭放下盤膝,抱拳折腰而禮,說著將昆侖劍符與一柄紫玉短劍交給洛陽,轉身繼續落座,夾起那隻螃蟹,一口蟹黃一口酒,好不愜意。


    “叨嘮了,告辭。”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以為這是什麽地方,這不是昆侖山,也不是魔族!”


    黑衣人說著起身,木椅微微挪動,挪移虛空到鳳凰山外,背對著明月,探手握住一柄老劍,輕挽劍花緩緩豎在身前,劍刃遙指長空,屈指輕彈,聽劍吟鏗鏘。


    氣勢超然淩虛,劍意淩厲更超過齊老頭數倍,絕對是絕頂中的絕頂……


    洛陽感知著緊握的素手與南諾的想法,知曉她的隱憂,湊到耳畔,輕聲細語,“沒事,我都不用動手的,你別出聲啊。”


    言罷轉而望向黑衣人,心思變換,朗聲問道:“前輩以為劍是何物?”


    “劍就是劍,還能是何物,你若是怕在心上人前丟了麵子就直說,老夫今晚可以放你一馬!”


    黑衣人沒好氣放下仙劍,正打算收劍飛迴鳳凰樓,洛陽再出聲,“此言謬也,劍若是劍,前輩的道又是何物?”


    “若前輩的道也是劍,那劍究竟是劍還是道?”


    “若前輩的道不是劍,那前輩為何執拿凡鐵,自欺欺人?”


    連續三問,南諾皺起眉頭,庚辭若有所思,黑衣人也忘了動作,片刻後反問道:“你娃娃以為劍是何物?”


    這也在洛陽猜想的答案中,不假思索,朗聲道:“這世界上有劍嗎,有道嗎?”


    “哼,未始無物,緣性本空,你這不是想和我論劍而是想與我論道。”


    “也罷,我就問問你,若這世界上沒有劍我手中的是什麽?”


    說著黑衣人再度喚出仙劍,橫於月華下,熠熠寒光奪目灼眼,等閑視之汗毛倒立。


    洛陽卻無所畏懼,隨意瞥了眼劍鋒,道:“那是閣下的心欲。”


    “劍由心出,藏劍一脈的要訣,說來說去,這些可都是別人的,不是你的,僅有口舌之能,實無真才實學。”


    “道不遠人,迴頭是岸,天地寂兮寥兮,大道混成,先天地而生,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悟得便是得,三千通天路,殊途而同歸!”


    “好個殊途同歸,算你小子過關!”


    黑袍人大讚出聲,探手抓起庚辭,帶著桌上剩餘吃食遁虛而去,留傳音同風迴蕩。


    “等玉劍溯起光華,你把他娘親從那兒帶迴來,她是你們昆侖的人,飄臨久已,一把歲數,也該迴山享清福!”


    聽聞這話洛陽眸光一變,四下搜尋黑衣人身形,可即便借調蒼天之力都沒能尋到蛛絲馬跡,他就像不存在的,方才發生的不過是大夢一場,興未盡,夢已醒。


    “會是師娘嗎,庚辭這年紀有些對不上……”


    南諾傳音問道,仰望著明月,看著素白輝光,一幕幕齊老頭舉著酒葫蘆濤濤不絕的場景不斷浮現,久久不絕。


    尋找沈花憐迴山是師父放不下的,更是徒弟放不下的,如果可能,南諾希望她是,即便過程再艱難,可終究是看到了方向,總比現在茫茫無知來的好。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趕緊去吃東西,經過老狐狸這麽一搗亂,說不定好東西已經賣光了!”


    洛陽火急火燎的拉著南諾歸迴鳳凰樓,方才踏入雅閣,侍女端著齊整佳肴滿桌,酒水醇香,燭火亂舞,如此時刻,再不平靜的心也會沉靜下來。


    “客官,這些都是您愛吃的,掌櫃的吩咐了,他請客,還有些新菜係,兩位要不要嚐嚐?”


    “盡管傳菜,不白吃。”


    洛陽輕笑著拉著南諾坐下,舉起筷子夾起火燒放在南諾碟子中,熟悉的位置,熟悉的距離,左手邊卻再不可能有那個熟悉的人。


    “吃吧,等會他們幾個出來可就不會這麽安靜了……”


    “嗯,夥計,每樣再來十份,裝到食盒裏,單獨算。”


    洛陽點點頭,對著樓下吆喝一聲,久久不聞迴音,不由搖頭苦笑,歎一聲享美食多艱,散開神識落向樓下,拍拍南諾素手,“你慢慢吃,不打疼那沒分到家財的今晚是沒個消停了!”


    言罷飛身落到樓下,以道韻壓製夥計的十數彪形大漢齊齊轉身,周身亮起十一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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