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大早,紀老爺子就帶著大家拿著钁頭到了種洋芋的地裏。洋芋蔓已經幹枯,上頭掛著一層薄霜,清晨微弱的日頭剛剛露出頭,洋芋秧子顯得濕漉漉的、蔫答答的。


    紀老爺子早就比劃好了要從哪頭開挖,幾個大人揮舞著钁頭一行一行開挖。


    紀永靈這次沒有分配到挖洋芋的活計。


    因為紀老爺子說了,挖洋芋有技巧,娃娃不會斜著下钁頭,一钁頭下去洋芋會被切開兩半,就糟蹋了。所以娃娃們隻能跟在後頭等大人把洋芋挖出來,然後把洋芋外麵的土撣掉,再一個個拾進籠裏。


    秋日的日頭,泛著金子般的光芒。


    大人們在前頭掄著钁頭刨洋芋,一排排的洋芋蔓整齊地碼放在一邊。娃娃跟在後麵興高采烈,像競賽一般拾著洋。一個個嬰兒拳頭大小的洋芋被拾進籠裏,像一堆堆金豆豆。


    紀永靈看著籠裏的泛著泥土清香的洋芋,總算知道大家為啥把洋芋叫洋芋蛋蛋了。實在是這些洋芋個頭太小,最大像雞蛋那麽大,還有不少像鵪鶉蛋那麽大的,不及後世洋芋個頭的三分之一。所以產量肯定沒法和後世以幾噸論的畝產比,但在如今的耕種條件下,也算是很高產的作物了。


    看著這些光溜溜的洋芋蛋蛋,紀滿慶高興地吆喝了幾句戲腔。


    楊氏這迴也不嫌紀滿慶唱的難聽了,臉上的喜悅完全藏不住,她感歎道:“洋芋刨完,我這心就放肚子裏,人就踏實咧。”


    紀永靈笑笑問:“奶,你這都吃了一輩子洋芋咧,還沒吃夠啊?有些人說,咱西北人頓頓吃洋芋,連吹出來的氣都是一股子洋芋味。”


    楊氏不屑道:“能說出這種話的人,肯定沒有遭過大罪,沒有真正餓過肚子!叫他遭上一場年饉,好好餓上幾天,餓的後背都能貼到胸膛前裏,他就說不出這話種來咧!”


    紀滿川也笑道:“就是,咱西北可離不開這洋芋蛋蛋啊。關鍵時候,就靠著東西能救命哩!咱這洋芋又麵又能頂飽,能蒸著吃,烤著吃,炒著吃,還能做洋芋糊糊麵,做洋芋疙瘩子,咋吃都是個香滴?


    反正我這窮漢肚子,頓頓吃洋芋能成,頓頓吃肉就不得成!偶爾吃上一次兩次的肥肉片片,那是吃個香,頓頓吃,就把人能吃的塞住!”


    “哈哈,就是!叫我吃一輩子洋芋,我都不嫌夠!這钁頭挖一尺,洋芋收一籠,栽下一棵苗,結出一籮筐,黃天厚土深,不負莊稼人!”紀滿慶搖頭晃腦道。


    紀滿川瞪大眼睛看著紀滿慶,像是不認識這個弟弟一般,道:“好咣當哩,這一黑來(一晚上)沒見,你還學會作詩咧!書都沒念完一本本,字都不識一鬥鬥的人,竟然還能開口念詩!哎呀,豬圈裏的豬都能考秀才咧!”


    紀永靈也被紀滿慶押韻的幾句詩給經驗到,她調侃地說:“四叔,你夜黑(昨晚)得是鑽到蓋地筒筒(被窩)背書來著?就為了今兒在洋芋地裏給我們顯誇你的文采?”


    紀滿慶得意笑笑:“哎,這算啥哩!這幾句是你四叔我隨口有感而發的即興大作,要是好好打磨打磨,估計也是能流傳千古的。哎,你四叔終究是叫莊稼地給耽過咧,不然的話,高低能考個秀才迴來! ”


    紀滿川翻個白眼,笑道:“還打磨詩?我看你還是跟那騾子一樣,好好拉磨比較實在!你當人家那秀才是路上的胡基疙瘩,隨便一拾就是一籠!還考秀才?秀才考些啥,你知道哩不?”


    紀滿慶不滿地看著紀滿川說:“三哥,我看你就是妒忌我的才華!你說我不行,你行,那你念上兩句來給我們聽聽?”


    “不念!我洋芋吃得多,腦子打了攪團咧!”紀滿川幹脆拒絕道。


    紀滿慶樂顛顛的晃晃腦袋:“你念不出,還不讓我念!就好比那自恨枝無葉,偏怨日頭斜!”


    紀永靈被紀滿慶逗笑了,忍不住說:“四叔,我看不如剩下的洋芋叫你一個人刨算咧,人家七步成詩,你是挖一個洋芋,做一句詩,到時候後人就把你叫洋芋詩人。另外,順便讓咱屋裏的洋芋也沾點你的文氣,怕是能更好吃些。”


    楊氏笑得合不攏嘴,道:“滿慶,我說你昨兒黃午(黃昏)給豬喂食的時候一直念叨啥來著,說這個詞兒不對,哪個字兒不行的。原來是在對豬做詩,準備今個念給我們聽的呀!”


    “哈哈哈哈——”紀永寧幾個往籠裏拾洋芋的娃娃聽的也是哈哈大笑。


    紀滿慶不滿地丟下钁頭,叫道:“娘——”


    在地裏刨了好幾天,所有的洋芋總算都存入了地窖。


    洋芋從地裏刨出來的那天開始,就承擔起了飯桌上飽腹的主要角色,家裏也是正式開啟了頓頓有洋芋,洋芋花式吃的日子。


    紀永靈吃著最原始滋味的洋芋,突然覺得洋芋不僅僅是一種食物,更是一種精神,是西北人那種樸實無華而又厚重無比的精神。


    所以西北離不開洋芋,西北人也都喜歡洋芋。


    深秋已至,寒氣襲人。


    收完洋芋這天傍晚,天上開始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北風吹過,有種浸入骨子裏的濕冷。


    因為下雨,天色暗,大家也做不了什麽,所以天一黑,家裏大大小小都早早上炕歇息了。還好家裏可燒的柴火多,各個炕洞裏都填滿了柴火,炕麵燒的烙烙的,剛睡上去都覺得燙屁股。


    由於家裏今年有了不少銀錢進項,楊氏大方地給大家都做了新棉被,往年那些已經破舊發硬的被子被當成褥子墊在炕席上。


    這些時日秋收的勞作,紀永靈也是累極。她睡在自己的土炕上,感受著土炕散發出的溫暖,聽著窗外雨滴落入接水的木盆和木桶裏,砸出叮咚叮咚的聲響,隻覺得內心一片安寧。


    半夜,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了,老紀家大門突然被砰砰地敲響。


    幾個大人的窯洞瞬間開始窸窸窣窣響動起來,紀永靈也迷糊著醒了過來。


    紀老爺子披著衣裳拉開窯門,朝大門口問了一句:“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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