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老四沒好氣地說:“吃飯!你的玉米麵黃不吃給我!”


    紀老太冷哼一聲:“反了天咧,你得是給我老婆子擺臉色哩?是想騎在我老婆子項頸上拉屎嗎?我跟你說,還早著咧!等我埋到黃土裏了,你再去墳頭上拉屎,糟蹋死人去!”


    紀九娃和自己媳婦都低著頭,假裝認真吃飯,不敢吭聲。


    姚氏氣得手抖,咬咬牙,咽下嘴裏的話,重新握起筷子。


    老紀家院子裏,一家人已經坐定,楊氏剛把炒好的白肉片端上桌,給每人碗裏分了三片。


    紀滿慶嘰裏呱啦,手舞足蹈地給紀老爺子說著今天交藥材的事。


    “嗚嗚嗚——”紀永周哭嚎著,被胡喜容一把推進了院裏。


    大家都扭頭看了過去。


    “呀,永周,你這是咋咧?又弄了啥禍事,被你娘捶咧?”紀滿慶有些幸災樂禍地問道。


    紀永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胡喜容一把摁到旁邊的架子車上,“啪——啪——啪——”就是幾巴掌落在屁股上。


    胡喜容一邊掄著巴掌,一邊罵道:“你這沒出息的東西,祖宗八輩的臉都讓你丟光咧!家裏是短你吃,還是短你喝咧?你是沒吃過玉米麵黃嗎!”接著,又是響亮的幾巴掌。


    樹底下的一圈人都看愣了,楊氏踢了紀滿慶一腳:“還不去看看,娃都要被打死咧!”


    紀滿慶才反應過來,嘴裏“哦哦——”地答應著,跑去拉胡喜容。


    胡喜容打著打著,突然停下手,一把將紀永周摟在懷裏,眼裏噙著淚,說:“娃,娘今兒打你,是為了讓你長記心,咱這輩子人窮誌不能短!你記住,你是兒子娃,以後是要頂天立地的,寧可餓死也不要惦記旁人的吃食!”


    紀滿慶愣住,一時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院子裏的紀永靈聽胡喜容說“人窮誌不短”,還以為紀永周做了什麽沒骨氣的事。


    她不知道的是,貧窮在後世現代,隻是一個詞,就是指人沒錢;而在古代,“貧窮”是兩個詞,“貧”是沒錢,“窮”是不得誌,沒誌氣。


    其實,胡喜容隻是突然想起了曾經的自己,曾經那個因為貧窮被冤枉、被侮辱的自己。


    她大概像紀永靈那麽大的時候,有次,她娘帶她去她小姨家走親戚,當然也存著借點糧的打算,但是當她們一進門,她小姨婆母的臉就嗖地一下拉得老長,所以她娘根本沒好意思張嘴,隻是坐在院子不痛不癢地閑聊了一會。


    那半天時間,她哪裏都沒去,一直陪在她娘身邊,中間隻去過灶房一次,舀了一碗水。誰知他們臨走前,她小姨的婆母叫住她說,“喜容,你是不是剛拿了婆家裏的饃饃?”


    胡喜容茫然道:“婆,我沒有拿你家饃饃啊,我都不知道你家饃饃放在哪兒?”


    她小姨婆母說:“我怕耗子吃了,就掛在水缸上頭的牆上,一個饃籃籃裝著的,上頭蓋了一層白布。你在水缸裏舀水喝,抬頭打眼就能看著。”


    胡喜容搖搖頭說:“婆,我真的沒有拿,我都沒有看見那個饃籃籃。”


    她小姨婆母冷笑著:“拿咧就拿咧,我知道你家裏情況不好,想吃饃饃給婆說一聲,婆給你拿就是,你咋能去偷咧?”


    胡喜容堅定道:“我沒有偷,你不能冤枉我!”


    她小姨婆母翻個白眼說:“那籃籃裏頭我明明放了九個饃饃,剛進去一點,就剩八個咧,就你一個進過灶房,不是你偷的,能是誰!”


    她小姨也滿臉狐疑地看著她,一副就是她拿了的樣子,說:“喜容,偷就偷咧,你婆也不會說啥,大大方方的認咧就成。”


    說完,又扭頭對她娘說:“二姐,人說‘小早偷針不教,大時偷金戴鐐’。娃娃要教哩,不敢太慣著。不然以後出去,東西不是她拿的,人都說是她偷的。”


    她娘一聽,氣急敗壞,猛的耳光就扇在了她臉上,說:“拿了就趕緊拿出來,咱清清白白的人家,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咱不吃,哪怕餓死,也不能學那賊娃子、綹(liu )娃子(扒手)。”


    她被她娘的一巴掌打得頭暈目眩,身子打了個趔趄,捂著臉,勉強站穩道:“我沒拿,沒拿就是沒拿,打死我都沒拿!”


    她小姨婆母譏笑道:“你當然是沒拿,你是吃咧,這會都從喉嚨眼到屁眼子咧。”


    她小姨家的幾個孩子一聽,忙拍手唱道:“賊娃子、綹娃子,偷了張家的狗娃子。張家要錢呢,嚇得賊娃子胡旋呢。”


    她娘一聽更氣了,鼓著腮幫子想替她辯解兩句,又覺得一切辯解都是蒼白無力的,隻能惡狠狠地揪著她耳朵,把她拽迴了家。


    那天她怨極了她娘,為什麽不信她,為什麽不分青紅皂白就打她,至今她都記得那天的屈辱和委屈。


    可是事後,她娘說:“人窮誌短,馬瘦毛長。人啊,總是對有錢人心懷敬意,無論他們說啥,做啥都是對的,哪怕他們隻是放了個屁,大家夥都恨不得拿手捧著說清香。


    但是對窮人,大家總是百般猜疑,如果你因貧窮被疑被辱,任何辯解和哭泣都沒有用,人家踩你如腳底泥,說你是賊,不是也是。”


    紀永周不知道她娘為啥哭,顧不上自己臉上的淚水,抬起雙手,用髒乎乎的小手輕輕擦去胡喜容臉上的兩行淚,用力點頭答應:“娘,我記住咧!我以後再也不貪吃了,我要做個有誌氣的兒子娃!”


    胡喜容破涕為笑,點點頭,輕輕摸摸紀永周的頭,不知是對紀永周說,還是對曾經的自己說:“娘信你!”


    她不知道的是,今天她臉上的兩行淚水,流過她的臉頰,卻滴到了紀永周幼小的心頭上。許多年後,哪怕胡喜容過世,紀永周都永遠記得今天挨過的打,他娘流過的淚。


    後來,他每每迴憶,他娘提著樹枝條、提著燒火棍、提著笤帚,滿院子、滿麥場,甚至滿村子追著打他,他總說:“那時真不知是我跑得太快,還是我娘並沒有真正地想要打我,挨打的娃娃長大了,打娃娃的老娘卻成黃土了。”


    不過要是胡喜容知道的話,一定會翻著白眼說:“老娘是真的想打你,天天想打你,還想換著花樣打你。實在是養了兩個土匪娃,縫補不完的衣裳,斷不完的官司,打不完的錘。好不容易長大咧,又要帶孫子孫女,再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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