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猴說:“這和你想要的有關嗎?”


    他答:“我以為,大概會有的。際緣二字,從前我不信,後來我認命。”


    女猴說:“可我不喜歡同別人講我的事情。”


    男猴插了嘴:“肉麻的故事,您怕不一定會愛聽。”


    小娃問:“你為什麽不想講,是真不想講,還是講不出來?”


    女猴看著他,男猴又開始生氣,他也不等兩人再反應,自己就開始吐倒:“如果你們真愛過一個人,怎麽會沒個故事好講,怎麽會講不出來。這山裏看著與世隔絕,空空蕩蕩的,實際到處都塞滿了故事,就是沒個人聽。”


    他把壞了的荷包,從懷裏掏出來。一看見那荷包,又掉了淚。


    靜悄悄的山間,該有的聲音本來都有,鳥叫,翅膀撲扇聲,葉子打葉子,我的下巴在滴水,人在張嘴巴唿吸……本不該有哭聲,確實也沒有,就是奇怪,越沒有這哭聲,越感覺聽見了悲慘的哭聲,仿佛一山之間,都響徹著哭聲。


    “我以為我能抓住的,正如開頭那會兒,我以為我能說不娶,就不要了。”


    “那時我還太年輕,不知道女人的心不如所教會的單純,我親手毀了一切,又無賴耍皮,我其實無所失去,卻丟了最珍貴的東西。”


    隻有女猴和他搭話:“你犯了何罪?”


    “我沒有犯罪。”


    “那你如何毀的?”


    “是她毀的,她說她從未愛過。”


    “既如此,何必執著?”


    “她不會沒愛過,不過又愛上旁人罷了。”


    “你的故事很有趣,說說看,從開頭。”


    “沒有開頭,故事從來沒有一個清晰的開頭。你可以說開頭是從遇見她那天開始,可你又覺得那不算開始;你能說和那晚的炒腰果有關,但同家腰果,我吃了快三千盤,早沒有什麽味道了;也許是那天她在堂前講話,打到我心裏麵;也許,是那迴我扶她下馬車,她的荷包掉了……”你有開頭嗎,你的開頭是什麽?”


    男猴不自覺偏頭看她,隻聽她說:“我有,清晰,明亮,靜定。一眼,似一生。”


    男猴低頭無聲笑,整個人氣鬆了。


    小孩看著他們,眼神卻散得很遠。情愛,聽別人說,說再多,你也隻記得你的,隻飄著想自己那位。又何必聽。


    女猴問:“沒有開頭也罷,那你故事的高潮在哪?”


    小孩說:“在她告訴我,她從未愛過我那天。”


    “你們私定終身?”


    “不,我們有婚約。”


    “父母之命?”


    “不,兩廂情願。”


    “那,為何?”


    “我若知道為何,就不在山間了。”


    女猴在謹慎措辭,看著真可憐,要是我,我就說:“活該。”


    “她告訴我,我記得她的一字一句:‘我們之間的愛總隔著一層玉石板子,不管我怎麽愛你,不管你怎麽愛我,終究碎不掉這塊板子。我想碎不掉的緣由很多,不隻你說的,想法不同,故出入很大。我們想把事情說得簡單些時,的確能這樣隨便應付,但那太假,問問你我的心,就知道,特別假。’她跟著又說:‘可我和他不一樣,我的過去在他麵前付之一炬,我以後的日子,好像也被燃盡了。’這就是她說的,短短幾言,即令人心死。”


    女猴的手在抖,她縮到袖子裏,除了我,沒人看見她在抖。她為什麽抖?她也愛上別人了嗎,我忽地有些好奇。


    小孩繼續:“可這故事倘若換她來講,怕不會是這番模樣。她的故事,該是結束在我書房的那天。我自幼順父命,煉心境,學君子;長大後,謀官職,穩步升,姻緣定。我走著周邊所有人都喜歡,都覺得好的正道,情事亦然依著規矩。我以為前人早鋪好了一切,隻要順著規矩好好走下去,勤奮日夜,我定能似神仙幸福。”


    女猴應:“而情一字,何時能盡如人願。”


    小孩接著說:“是啊。不僅不能,之後的十六年,我都沒想通。到她死的時候,我都恨她,看不起她。直到我入山又二十年,才初悟得這恨,來得可笑。於是不再計較年月,不再想記得,活過多久。”


    “我時常想,要是以前我不顧禮法,我不要拒約,要是她在書房說話那天,我能不練字了,帶她出去。若是她嫁人之前我敢擄她走,是不是,她就不會自殺了。”


    我都要配合地驚訝了。


    他又說:“我見到她的次數那麽少,我為何不肯聽她多說幾句呢。我念她的日月那麽多,我怎麽就不明白,什麽叫愛呢。”


    “我講完了,我的結局也有了,來,你來告訴我,出路在哪?”


    女猴說:“她為什麽自殺?”


    小孩答:“她嫁的人並不愛她。”


    女猴問:“那她為何要嫁?”


    “她以為他愛她。她太單純,不知道這世上有人愛她,其實隻因愛她後麵的家。我原以為她知道的,我以為她貪戀的也權華,故願損身下當。”


    “她做了什麽,讓你這麽想她?”


    “我們已有婚約,因為我二人名聲考量,又因我總覺著時間還長,故婚前,我很不肯見她。有天她突然跑過來,說她愛上了個位高權重的俊秀,不要你了,寧棄掉名聲嫁他作妾。沒有別的原因,隻因她真的愛他,她說他們之間沒有玉石板子,多大的玉石板子啊,你既沒聽過,也沒看見過。換你,你會信嗎?”


    “我會,因為我明白。”


    我有點喜歡她的真。


    “可我不明白!什麽玉石板子,拿斧頭砸了,搬到外邊丟了,憑什麽不行?什麽愛,什麽付之一炬,付之一炬的東西你也敢要?那是毀滅,絕不可能增益!”


    “怪不得你避居二十年,未曾出戲。你沒有過愛情。”


    我更喜歡她一點了,喜歡她狠得篤定。


    “是誰教的你,愛要有增益?你想通過愛一個人拿到些什麽東西,名望,錢權,後代,還是服侍的逍遙?你太可笑。”


    “不,你太年輕。成婚和閨中心願,從不是一碼事。成婚不為錢權,為錢權實在可惡。但既要成婚,自然就要顧及二人的名聲、家族,自然要考慮能否讓日子過得更舒坦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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