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竒記得剛看她寫字那會,誇過她:“你硬是把每個字都寫活了。”


    洪毣迴:“本來就是活的東西,何故安得死板。就算醜也要醜出個態勢來。”


    鄺竒過去看她,她筆尖飄揚狂動,正暢達地隨心連水寫字,一堆連在一起就像波似的,也看不太懂寫的是什麽,但她就是不停。冷穆的眼睛十分沉穩,仿佛促急的筆盡在掌握,或者根本與她無關。


    鄺竒難得無聊了問一句:“你寫的是什麽?”


    洪毣答:“你認為是什麽?”


    “心……久勝……連……欲。不行,太難認了,七七。”


    “你寫得的字太順著你的心思,淺薄如我定是難以看懂。”


    “你真這麽想嗎?”她停筆。


    他摟住她:“自然,你願意念給我聽很好,不願意念也沒關係。”


    “我的字醜嗎?”


    “不醜啊,我從沒見過比你寫的還好看的字。”


    “你現在餓嗎?”


    “你不餓,我就不餓。”


    “那你迴去坐著吧,我再練會兒。”


    鄺竒歎口氣,乖巧地又挪迴對麵的椅子上。


    夜間,洪毣坐在自己房裏的窗邊,屋子裏點著淡淡的熏香,剛下過雨的傍晚引出一股潮濕的幽淡,和愁緒一樣的滋味。


    恰巧今日鄺竒陪練一天太累,晚間睡得早,沒力氣再趴屋頂,就沒聽見洪毣的自言自語。


    “他真的愛我嗎?”


    “沒錯,他愛我,可他愛得真醜。”


    “這不是你苦心追求的嗎,得到了為什麽還是覺得悵然若失。”


    “為什麽人偏偏要用虛假的東西來充塞生活呢,用盡敷衍來應付對話。”


    “可人活的很累啊,你也知道,世上討厭的人那麽多,我們需要謊言的次數遠遠多於需要真實的次數。”


    “可我愛他,願意花盡心力來愛他,就是因為他和別人不一樣啊!要是麵對他也要和麵對別人一樣,要編排小心,要處處逢迎,我何必愛他?”


    “可你自己也說謊不是嗎?你從一開始就說謊了。因為你知道謊言是最濃的酒,一滴飲下就有奇效。日日啜飲就要沉淪。”


    “可我現在不想要了。我厭惡他這副和尋常男人沒什麽區別的敷衍樣和順從貌,他到底是誰,他到底哪裏有趣?”


    “可你不想離開他不是嗎,你一見到他就愛上他了不是嗎,愛到耍盡心機也飛蛾撲火。如今得到了,和你想象的並不一樣,你就要放任他溜走嗎,你肯嗎?”


    “他根本不會知道,在我麵前,謊言有多不堪一擊。那些初看時覺得有意思的甜蜜來迴心機,現在通通讓人惡心。”


    “我要告訴他,如果他能接受真正的我,我就同樣接受真正的他。”


    “我的奇異和他的庸常,有沒有可能對等呢?”


    三天後,兩個人一起去泛舟湖上。


    洪毣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告知鄺竒多穿件衣服,可能要在外邊玩到很晚。鄺竒很隨便的穿了和平時差不多的衣服,倒是給洪毣多帶了件外披。


    洪毣告訴他,順著這條河道,拐過兩個彎,對岸有個屋子,是她小時候,娘親親自蓋好的。那會兒,娘親在裏麵教她作畫,每個月她都會派人去打掃幹淨,再把工具補全。等什麽時候難過了,或者有情緒不好講時,自己就劃船過去安靜地畫一副畫。


    鄺竒一邊劃著槳,一邊耐心地聽她說。他想,如果是洪毣娘親的安排,大概一應都會很妍麗舒適才對,畢竟她娘親待人始終都是溫婉的。


    河水上全是白雲,兩旁浮泛著樹影。蜿蜒的河道前方能隱約看到一個洞穴,穿過洞穴還有一個拐彎,枝條向下垂落,葉子連著根飄在河上。


    鄺竒出奇地安靜,因為感受到了洪毣的寧靜。


    兩人劃船靠岸。岸上的房子並不溫馨,反而簡陋,推開門,牆上掛著一把大刀,屋裏還有一排長矛架,之後才是一張矮小的書桌,桌子上放著個黑陶的茶壺和三個茶杯,連個供休息的小榻都沒有。


    兩人把畫具放下,鄺竒拿下牆上的大刀揮耍幾招,問:“小時候,你娘還想教你刀法?”


    洪毣迴:“她覺得那東西能唬人,就希望我什麽都學點。”


    鄺竒咂嘴點點頭,心裏覺得哪不太對,卻也沒多問,把刀放了迴去。


    他說:“現在就畫嗎,還是歇一會兒,你餓不餓,我剛剛過來看河裏有魚,要不我們抓兩條上來烤?”


    洪毣滿心思都癢,數天的煩悶讓她隻想趕快動筆,哪裏還有心情吃魚。可她還是笑著同意。


    等兩人一陣忙活完,已過了太陽最毒的時候。


    洪毣把畫架搬出來搭好,給倆人端好水,就坐下要開始。


    鄺竒看著她給自己擺好的畫架,倚在木門上,一派灑閑:“我可不會畫畫。”


    洪毣咬著筆迴頭,朝他甜笑:“俊俏公子任怎麽動筆,都是好看的。”


    鄺竒笑得溫情,聽話地坐了下來。


    她擺畫架的位置微妙,兩人斜對著,風景不是一塊,畫板也互相看不見。


    鄺竒嬉趣:“畫得漂亮的,待會要親畫得難看的那人一口,算作補償。”


    洪毣故意往他這邊甩筆,墨水飛濺。


    鄺竒瞥見她低頭的笑顏,想把她當做朵花,好好畫下來。


    四周都是自然的聲音。鳥鳴很清脆,時不時地就高叫兩聲,水做雲的影子,飄蕩很安靜,三隻黑蝴蝶在他們頭上徘徊,一隻老是停在葉片上等待,另外兩隻踩著水上飛翻轉,這裏的蝴蝶十分輕快。


    陽光在樹蔭的前麵顯形,小船偶爾輕輕磕著樹樁,發出聲音。關起門的木屋的金黃,茅草烤出暖烘的懶味。畫架旁俊男美女,專注飄逸。


    鄺竒想,今天這兩幅畫,可以帶迴家去,掛到以後的新房裏。


    等太陽落山,在河水裏散褪紅的顏色。早歇筆的鄺竒,終於等到了洪毣的“唿唿”。


    和她寫完字一樣,她總有個習慣,一停筆,就愛給剛作的東西“唿唿”吹風,盡管那沒什麽大作用,但可以作為一個停頓的過渡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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